摘要:质朴是书法审美范畴的一种,在书法审美范畴体系中占据着较为重要的地位,也是书法审美范畴理论体系架构的重要支柱。“质朴”这一审美范畴在中国书法创作中广为运用,无论从创作者本身独特的艺术构思、作品的笔法字法和章法、作品所展现的艺术风格,还是鉴赏者的独特角度来看,无一不闪烁着民族文化的光辉。本文将通过对“质朴”含义的深入挖掘以及对相关作品的分析,梳理出“质朴”范畴发展的时代脉络,全方位展现出书法美学中的“质朴”美。
关键词:质朴;书法美学;审美范畴
对书法审美范畴的精深开掘,是书法美学确立其学科自体性、达成普遍书法审美理解的基础。“质朴”是中国古代书法品评的重要范畴之一,通过研究“质朴”的具体意义,准确揭示其内涵,能够促进书法史全面深入的研究,同时也有利于对书学内涵层次的开掘。《论语•雍也》里提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这也是前人对“质朴”最早最纯粹的认知,后来又赋予这一范畴以艺术形态。前人在书法艺术创作过程中有意无意所表现的“质朴”风格对后人的审美鉴赏与艺术风格都具有一定的启发。
一、质朴于表:真实自然
九州方圆培植了深厚的文化土壤,孕育了美妙绝伦的书法艺术。中国书法艺术始终以表现人的精神为最高本位。质朴不仅是书法艺术风格的表达,更是书家心性的载体。在书法艺术中,质朴所展现的是一种不事雕琢、朴劲宽博的精神意态,是书家绝圣弃智、怀质抱真的艺术品格缩影,也是书法作品原始审美与品评的感情基调。用笔、线条、结体与章法的不同均带给书法作品不同的视觉享受。以“质朴”为美,即推崇一种返璞归真、真实自在的美。质朴范畴在书法艺术和构思方面具有较大的影响范围,书法家在相互借鉴与学习的过程中慢慢形成了自己独到的风格特色,因此也诞生了众多独具一格的书法艺术风格,通过对“质朴”范畴进行逻辑性梳理可以发现,中国古代和“质朴”相关的范畴有很多,例如:刚健质朴、古雅稚拙、端雅质朴、厚重质朴、朴茂雄深、敦古浑朴、方朴峻劲、朴实浑穆、简朴超逸、朴拙跌宕等,由此形成了蔚为壮观的“质朴”范畴的大家族。一般而言,能称得上“质朴”的书法作品大多偏向于带有一种庄重肃穆的气氛,浑古遒劲,错落有致,天真自然。从古至今,质朴一直是许多艺术家创作的至高追求,质朴的书法可以说是最贴合实际的,是人们内心深处对于生活最真实的情感的表达。清代著名书画家傅山提出“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清滑,宁真率毋安排”,可以看出他对于质朴艺术的追求与赞美。质朴的书法作品往往能从生活细节出发,将生活的情趣融入书法作品之中,表现出最纯粹的天然与朴实。著名画家、画论家石涛在他的《苦瓜和尚画语录》中说:“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他认为万物本无法,无法便是自然,因为古朴之心散去才需要法来约束。他认为人的法则为质朴,其画作自然也会展现质朴之风。这句话也同样可以应用于书法作品之中,质朴既能表现一种书法作品的风格,也是对艺术家的艺术品格的刻画描绘,只有诚朴之质,才会有质朴之貌。
二、质朴于史:叠见杂出
当文字发展到一定时期时,其艺术性便会从实用性中分离,此时的书法不再是人们的工具,而是沾染了艺术的情怀。张怀瓘曾在《书断》中描写到:“颔首四目,通于神明,仰观奎星圆曲之势,俯察龟文鸟迹之象,博采众美,合而未字,是曰古文”。这生动而直观的反应了文字形体的创造过程是基于对大自然复杂形象的仰观俯察之上的,是原始人类用一种简单纯粹的方式表达自身对生活的热爱。文字的创始以审美的心胸视之,便是质朴。质朴,是对天地万物、宇宙时空的深入剖析,是一种直观的感受,同时也是天真自然、心无旁念的一种心灵状态,心性纯善的人自然便会创作出质而不野的佳作。唐孙过庭在《书谱序》里有一段描写:“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崖,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不难看出,无论在时代背景下的释义如何,自然与朴拙一直被人所推崇。质朴作为一种书法艺术风格正式走入人们视线大概是在汉朝时期,东汉中晚期,人们开始关注汉字书写的美。崔瑗的一篇《草书势》激发出中国人的书法美意识,他提到:“观其法象,俯仰有仪,方不中矩,圆不副规”。即书法理论中的三个核心概念:象、势、法。虽然《草书势》本意为肯定草书这种新兴书体的合理性,但是其中涉及的三个具有原始冲动的概念却奠定了后世书法理论的基础。南北朝时期的书法是一种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过渡性书法体系,成公绥在《隶书体》中描述隶书:“虫篆既繁,草稿近伪,适之中庸,莫尚于隶”。成公绥所说的隶书是指魏晋时期的楷书。可见他眼中的“隶书”不繁不伪,具有符合大众审美的朴实之态。包世臣在《艺舟双楫》对魏碑艺术予以肯定:“北魏字有定法,而出之自在,故多变态;唐人书无定势,而出之矜持,故形板刻”。这里的“自在”一词主要表现出的就是北魏墓志碑铭比较朴实自然的一面。唐代书法主要特色是严谨雄健、法度森整,氤氲着一股浓浓的宫廷风。相比之下,宋朝中央集权加强以及面临各种内忧外患让更多文人志士放弃仕途理想,着重寻求自然与超脱。他们排拒唐代宫廷书风的洗炼笔法及匀称结体,主张上溯唐以前的古朴自然风范,且尝试用不美、质朴等特色来创建个人书风。苏轼对心中圣贤之书曾高度赞誉:“锺、王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墨之外”。与苏轼相似,宋代著名书法家黄庭坚也曾批评道:“回视欧、虞、褚、薛、徐、沈辈,皆为法度所窘……盖自二王后能臻书法之极者,惟张长史与鲁公二人”。可以看出他对北宋初期刻板的书风深感不满。黄庭坚在书学上追求一种自然之美,一种物我两忘的无法境界。在他看来,“心不知手,手不知心”是书法创作的至高境界。元代初期书法继承了北宋尚意的格态,只是对苏、黄等人的书风加以机械化般的赞美与模仿,缺乏自我意识的植入,这也使得书坛发展一度陷入衰微。与前朝不同,清代碑学书家成功地摆脱了宋元“追妍逐丽”的风气束缚,开创了一股渊懿沉着的书风,他们对书法尚“质”之美的高度赞扬体现了尚“质”求“朴”的碑学审美意识,也标志着全新的时代之美的诞生。阮元在《南北书派论》中说到:北朝望族质朴,不尚风流,拘守旧法,罕肯通变”。这里所言“拘守旧法”并非贬义,而是一种褒扬,反映出阮元以“质朴”为尚的审美趣味。康有为《广艺舟双楫》述:“然‘二王’之不可及,非徒其笔法之雄奇也,盖所取资者皆汉、魏间瑰奇伟丽之书,故体质古朴,意态奇变”。他倡导南北碑刻书法的“雄浑茂朴”“古逸自然”之风,对于根治当时的“科举之习”的糜弱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不难看出,自古以来质朴就是中华文化中及其重要的一环,古人很早便知质朴之美。虽经时代更迭,但是质朴始终以其独特的魅力吸引了大批书法艺术创作者和鉴赏者,同时,“质朴”这一概念也被赋予了更多的时代内涵,以求更符合时代审美的需求。
三、质朴于心:怀真报素
书法有三理:笔法之理、字法之理、章法之理。点画美、结体美造就了书法细节之美,章法美成全了书法的整体之美。带有质朴感的作品其笔法字法与章法也自有其独到之处,在不同书家的手中,笔墨的碰撞也会带来不一样的视觉享受。唐朝张怀瓘《书断》云:“真书古雅,道合神明,则元常第一”。刘熙载《艺概》中亦云:“其书大巧若拙,后人莫及”。这也说明了后人对于钟繇在书法创作方面的高度肯定。钟繇对后世书法产生了深远无比的影响,成为后世许多著名书家争相模仿的楷模。钟繇所处的时代是一个隶楷错变的时代,正如元袁裒《评书》所谓:“汉魏以降,书虽不同,大抵皆有分隶余风,故其体质高古”。因此在他的真书中也带有浓厚的隶书韵味。钟繇认为:“笔迹者,界也;流美者,人也”。他的小楷无论从笔法还是整体结构来说都是清雅秀丽,纯正自在,天然展现出一种自然质朴的体态。他的作品《荐寄直表》更是显得古朴雅致,结构天成。这幅作品用笔灵活随意,以精妙YiShuPingJian的侧锋和漏锋为主,因字取势,气象万千。隶书本无钩,《荐季直表》却保留了这种勾画的技巧,有时出钩不长,似春树萌动;有时则省略不钩,使得作品变化无穷,带来一种独特的韵味美。这种美感不是故意而为的,而是作者自身的感受显现与纸上,虽然大字与小字全不尽相同甚至差距悬殊,但仍给人以和谐自然的视觉享受。《荐季直表》整体章法中,字的大小动静不一,仿若辽阔海面耍闹的鸿雁,时而扬翅高飞,时而弯身戏水,带来无穷的意境。楷书所带给人们的是一种古质朴实的美感,其他的书法类型的诞生也是基于这种美之上的。钟繇作为“楷书鼻祖”,更是将这种美展现得淋漓尽致。唐代书法虽不求以质朴为美,但是唐代尚法的理念却让楷书得以一定程度的发展。欧阳询是初唐时期著名的楷书大家,为楷书书体由粗放到精熟的过渡做出了贡献,崇尚质朴自然、紧结峭利的美学风格,此为欧阳询书法风格中对“法”的追求的基础。欧体楷书在各个方面都另辟蹊径,自成一家,展现出独特的风貌。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被称为“三绝”碑,从造型上看受到了隶书很大的影响,多以横、竖代点;但是很多字法又取法与魏碑,方笔技法在其中被运用得淋漓尽致。整体结字主笔突出、内紧外放。这部作品也被称为“楷书之极则”。明代王世贞在《州山人稿》也评价道:“信本书太伤瘦俭,独《醴泉铭》遒劲之中不失婉润,尤为合作”。然而与《荐季直表》的书写风格不同的是:《九成宫碑》点画大多以方笔为主,极少采用圆笔笔法;落笔以多藏锋,行笔偏向于稳健;结体为纵向取势;字形大小与笔划粗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整体章法舒朗而清爽。两幅作品在用笔结体与整体章法方面都有较大的区别,但是却都给人一种质朴之感,不同的是,钟繇的作品显得高古而拙厚,欧阳询的书法作品则给人以端雅的视觉享受,笔短意长,回味无穷。质朴风格不仅仅只存在于楷书之中,有些草书作品所展现出来的艺术风格也可以说是质朴的。其笔法虽显得松散,但却完美的撑起了汉字的整体架构,给人以独特的视觉享受。晚明时期黄道周的章草便完美的诠释了“飘逸中的质朴”。从书法史上看,明代书风因受赵孟頫影响,大多温润如软玉,似小桥流水般婉转而来,缺乏笔力,缺少魏晋风骨。而黄道周刚健质朴的书风唤起了明末书坛的新生气,同时为后世草书发展奠定了重要基础。他的书法风格在他的《杂书册》中深有体现。从笔法上看,黄道周章草是一个兼容的产物,他吸收融合魏晋各家的笔法,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古拙朴实的用笔方法,追求用笔的迟涩感,而点画时则注重方圆并用,使作品增加了一丝趣味性;大量使用浓墨和枯笔形成的线条,为作品增加了力道感;用渴墨填补篇幅中的空白,这种对比给人以强烈的视觉效果。黄道周本人耿直的个性以及深厚的文学素养似乎也注定了他的书法风格也是不骄不躁,质朴而高深,潇洒飘逸里可以窥见一丝沉稳与淡然。清代朱耷的书法大致也带有此类特点,作于1705年的《醉翁吟》是生前杰出作品之一。纵观此幅作品,线条采用了一种极为精妙丰富的运作方式,行笔过程中淡然而稳重,多采用中锋行笔,点画浑圆厚重,字结体沉稳安妥,既展现出作者对于线形和空间独特的处理方式,又使得整副作品紧凑密切。但是略有不同的是:其作品笔画更为饱满充实,圆厚流畅,不故作技法的叠加,不特意追求线条的表现力,一切都好像顺其自然,反而作品具有一股质朴之感和简单自然的趣味;而在结体上朱耷选择了对字形加以夸张的变形,力避平整,上、下、左、右皆形成对比,从不平稳中窥见一丝稳妥;整体章法也如结体般一眼望去窥不见其规律,但是细品却能感受到作者对于书法造型的精炼把握和深厚修养。也使得其作品在奇曲变化之中仍蕴含着一股高贵肃穆之气,这也正是朱耷高洁坚毅的人格与他晦涩难言的生涯交融的产物,也是朱耷孤峭磊落品性的延展。
综上,华夏美学给予了质朴这一范畴广阔的发展空间。“道法自然”可以说是书法作品追求的最高境界,也是不可辩驳的生命规律。虽然如何表现“质朴”之风,历史并没有给我们一个确定的答案。但是从中可以看出心思细腻的书法大家们不断的积累与沉淀,探索与追寻。无论社会怎么发展,始终都会有一部分人敢于追寻自己的内心,敢于接受平凡与淡泊,这也使得这一风格得到长久的延续,经久不衰。而“质朴”这一审美风格之所以能长存,也与它和中华民族的基本精神内涵十分相契合是分不开的。书法的创作,从某种意义上说,既是体现书者的审美理想与审美意趣,也是对古人书迹的解读与重构,基于主体的审美理想与情趣的同时,不能抛弃对“源”,即书法传统的把握。正是因此,质朴之气便通过一代一代的传承绵延下来,不仅带给我们百花齐放的视觉盛宴,更是历史教会我们的经久不衰的人生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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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易思岐 单位:华南师范大学城市文化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