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池莉小说物质精神生存嬗变
摘要:本文对池莉主要小说所蕴含的独特的生存文化进行了深入的探讨,认为池莉小说的生存意蕴,无疑认同了我国传统的生存文化,并存在一个“物质生存”——“精神生存”——“精神成长”的发展变化的脉络,本文通过纵横对比、以传统生存文化为参照,分析了这种嬗变在池莉小说中的具体表现。
进入新世纪以来,池莉小说个人化、本土化、市场化、大众化、传奇性等趋向,适应了新世纪小说的发展走向①,因此池莉依然走红。池莉的文学生命与市场号召力超过了她同时期走红的“新写实”作家,这不能不说与池莉小说蕴含的独特的生存文化密切相关。从上个世纪80年代至今,随着池莉小说中市井细民由“物”的困境到“灵”的困惑的转变,池莉小说的生存内蕴,也发生了由“物质生存”向“精神生存”的嬗变,并且在池莉反映“成长”主题的小说中又“综合”体现了这种转变。
一、阐释“不屈不挠的活”
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②珍惜生命,重视人生,由此出发,历代儒家也都非常珍惜生命的存在。道家经典《老子》则从“重身轻物”的基本立场出发,认为人的生命比任何外在的名利、财物都要贵重得多,并传达出知足安生、知足常乐的观念:“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③传统文化中对生命意识的张扬,对池莉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更成为她的实用的市民生存哲学的理论基点:“我首先因为自己的生命需要而写作,同时为中国人的生命存在而写作。”④《太阳出世》就是一曲生命的赞歌。“我以为我的作品是在写当代的一种不屈不挠的活。”⑤
池莉的《你是一条河》便生动阐释了这种“不屈不挠的活”:1964年的一场火灾,把沔水镇居民辣辣突然之间变成了寡妇。仅仅30岁的她,所面对的是家徒四壁、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却要把八个孩子抚养成人的生存压力。为了“活下去”,辣辣的感情、婚恋是实用的:小叔子王贤良的情感、情诗,对于辣辣的生存是毫无用处因而也是无法打动她的;而为了15斤大米,辣辣可以委身于心怀叵测的粮店职工老李;后来,辣辣发现血库头目老朱头也是一个养活一大家人的劳碌苦命,又同病相怜与老朱头走到了一起。辣辣的行为明显是反道德的:她与老李、老朱头的关系是不道德的。她教孩子的标准和方式也是不道德的——二儿子社员最懂得为母亲分忧,为了帮助母亲渡过难关,他不惜去偷窃,辣辣觉察到这一点,不但没有严厉制止,反而被社员体贴自己的孝心所打动,自始至终舍不得管教,甚至直接纵容了社员的流氓习气,社员最终因强奸妇女而被处决……辣辣的生存是粗糙的、是实用的、是反道德的、是无情的,同时又是充满“生命力”的,传统的价值观、道德观、婚恋观在“活下去”的社会现实面前或消解、或抛弃、或重构。
二、演绎“为而不争”
池莉认为:“现实是无情的,它不允许一个人带有过多的幻想色彩。”“常常是这样:理想还未形成就被现实所替代。那现实琐碎、浩繁、无边无际,差不多能够淹没销蚀一切。在它面前,你就不能说你想干这,或想干那;你很难和它讲清道理。”⑥池莉的这种生存哲学,与道家的人生观念颇为相通。老子认为:“人之道,为而不争。”⑦要人们从争名夺利的世俗羁绊中解脱出来,既立足于社会又不为世俗的争斗所左右。庄子则认为:“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毫末之在于马体乎?”⑧深感人的渺小,对命运无法左右。池莉从现实生活中感受并认同了道家的生活态度,并把它作为实用的生存智慧在小说中传达出来。
在《烦恼人生》中的印家厚身上,逆来顺受、随遇而安、“为而不争”、“安时处顺”的生存态度体现得尤为突出。拥挤的住房、带孩子挤公汽、上班迟到、分奖金不公、被“抓壮丁”培训“中日友好联欢班”、可爱又不敢爱的雅丽、为老人准备的祝寿酒又涨了价、儿子调皮被幼儿园新来的老师关“禁闭”、倒霉得吃午饭还吃出一个苍蝇!……这种种现实生活中鸡毛蒜皮的小事,构成了印家厚重重的“人生烦恼”,使他处于无可奈何、无法摆脱的生存困境,而印家厚总是以一种顺应的态度,“忍受”烦恼、“中和”烦恼、“搁置”烦恼、“化解”烦恼,达到心理上的平衡和精神上的慰藉。
三、体现“乐生主义”
中国的农耕文化,形成了中华民族以“和”为贵、以“和”为乐的乐生主义和实用理性的处世原则。这里的“和”有三层含义:其一,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天人合一”);其二,是人与社会的和谐(“人际热情”);其三,是内心世界的和谐(“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而“乐”则是通过“和”所取得的人生的至境。⑨
池莉的小说《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便是这种乐生主义哲学的最好演绎。池莉在这部小说中写出了炎夏酷暑蒸烤之下武汉市民生活宁静安逸祥和的田园诗般的情调。在那个降温设施非常匮乏的年代,武汉的奇热,使武汉的夏天出现了一个其他城市难得一见的奇观——每到傍晚,男女老少都在大街上摆出竹床,在竹床上消暑纳凉吃饭聊天,形成壮观的“竹床阵”。体温表热得爆裂、两伊战争、为毛泽东主席做豆皮、武汉的小吃等等,都成为猫子们在“竹床阵”中谈论的话题。到处传播体温表爆裂的奇闻、与女友燕华在蒸笼般的房间里做爱、为未来的丈人炒几个下酒菜、与燕华街坊(武汉方言,“街坊”为邻居的意思)的嫂子们调笑等等,都使主人公猫子感到非常满足。燕华也把穿上太阳裙和朋友们一起逛街看作幸福。燕华的父亲则把为毛泽东主席做过豆皮作为“光荣史”而津津乐道……这些人虽然忍受着武汉酷热的灼烤、虽然缺乏消暑纳凉的设备、虽然没有丰足富裕的生活条件,但依然在骂骂咧咧中(“汉骂”并不是吵嘴的标志)活得有滋有味、自得其乐。
实际上,中国人的这种乐生主义又是非常廉价、容易满足的,因为这种“乐”只是一种主观感觉。儒家的“发愤忘食、乐而忘忧”,道家的“少私寡欲、虚静淡泊”,理学的“存天理、去人欲”,自古以来种种节制欲望的理念的熏染,使中国人的欲望本能削弱到了最低限度。这种乐生主义发展到极至,便成了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印家厚、猫子们身上都不难看到阿Q的影子。但池莉并没有像鲁迅对待阿Q那样对印家厚们“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而是充满了理解、同情和认同。
四、转向“心写实”
随着改革开放、市场经济、知识经济、全球化、图像时代、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消费主义、实用主义、女性主义等等浪潮的更迭、冲刷,经过社会转型期的洗礼,尤其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池莉不断创新自己的艺术追求,其小说中的人物及其境遇都发生了变化,其中的生存意蕴自然也随之发生了嬗变。
池莉不再只是对城镇的小市民、卑怯的打工仔、烦恼的工人、待业的青年、贫寒的教师等市井细民的生活困境的写实;而更多地是对一些高级白领、公司老总、个体老板等都市新人类甚至新新人类及新物象的写照。然而,尽管池莉笔下的人物纷纷摆脱了生活的困境,过上了小康甚至更富裕的生活,但他们常常又陷入了另一种困境——精神家园的迷失。
池莉的被称为“心写实”的中篇小说《看麦娘》,一改往日的写实风格,表现出对人类精神品质的极大关注,描写了人类在当代语境中精神家园的缺失与寻找。《看麦娘》中的易明莉们已经走过了《你是一条河》的辣辣们为生存而挣扎的阶段,过上了优裕的小康生活。但现实生活中的易明莉生活得并不如意——她找不到精神寄托的内心,常常感到一种茫然、一种焦虑、一种孤独。易明莉的精神需求在世俗的家庭、世俗的丈夫、世俗的现实中无法得到满足,而她又是一个很闷很憨、一条道走到黑的女人。因此,义无返顾地寻找养女容容,便成为易明莉寻找、重构精神家园的一种期盼、一种象征、一种行动。
容容是一个无法确认自己的生父但有两个母亲的女孩,她属于新新人类,池莉几乎将时尚所富有的全部光怪陆离的色彩都集中涂抹在她的身上,她可谓当代社会精神生活受到物欲挤压而产生的畸形儿,她也在寻找,寻找适合自己的生活、寻找一个个超越现实的梦想。整个小说从头到尾,易明莉都在找容容,但那位神秘的容容始终没有出现。实际上,容容在小说中只是一个具有象征意味的审美意象,是易明莉心中的一个精神符号,易明莉寻找容容的过程,也是她寻找精神家园的过程,通过寻找容容的心灵磨砺,易明莉内心的茫然、焦虑、孤独消解了,使她能够以超然的态度对抗世俗文化。
上官瑞芳是小说中又一个富有象征意味的审美意象,同时也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上官瑞芳也一直在寻找,找到了她的精神依恋易明莉,找到了她的精神信念“看麦娘”,但在现实生活中却始终没有找到她真正的精神归宿。因此,上官瑞芳疯了,她被送进了精神病院。然而,也许只有精神病患者用颠覆的世界观来看世界才能看出生命的本真,精神病患者的价值观抛弃了世俗偏见、也许更符合人性。而且,上官瑞芳可以说是易明莉的一个精神幻象,在易明莉的心目中,上官瑞芳是清醒的——她依然保持着孩提时的纯洁,她依然没被岁月的刻刀留下痕迹,她依然没被世俗的污浊所浸染。
“看麦娘(Alopcurus)”是小说中又一个带有象征意味的审美意象,这种类似于狗尾巴草的草却翻译成这么富有诗意的名字,本身就抹上了一层浪漫的色彩。这种草是易明莉心灵中“神圣的精神家园”,是连接易明莉、上官瑞芳这一代和易明莉父亲上一辈的传统精神之根;它是易明莉、上官瑞芳心灵栖息的港湾,也是她们超现实交流的媒介;它象征着易明莉很珍视的精神寄托——童年的天真快乐、小伙伴之间的纯真友谊、对未来的美丽憧憬。现实生活的物欲,挤压、践踏了易明莉们的精神家园,只有“看麦娘”使她们的灵魂有了“诗意栖居”的精神居住地。
池莉以前一直是劝说人们放弃对生活、对情感不切实际的幻想,接受、顺应生活的现实、感情的实际,并从中找到存在的价值及合理性,从而使心灵安顿下来。而在《看麦娘》中,池莉虽然还是认同“脚踏实地平凡乏味的生活”,但也给浪漫美好却不切实际的情感、梦想留了一席之地。这就是池莉的变化,也是世俗生活的变化。当生活由贫寒、温饱走向小康、富足的时候,人们对生活的要求不再仅仅是为了生存,而是有了更高的精神层面的追求。《来来往往》中成为高级白领的林珠、《有了快感你就喊》中下岗后的卞容大等等,也都遭遇了与易明莉们同样的精神困惑。
五、表现“精神成长”
池莉近年来写了一些以“成长”为主题的小说,主人公在“成长”的过程中,生活由贫困到温饱再到小康,他们生活中的生存意蕴也在历史的纵向发展中不断地发生着变化。这可以看作池莉对现世生存的综合思考,也可视为池莉小说生存意蕴的又一次嬗变,还可认为是池莉小说反映“生存困境的坚守”和表现“精神家园的迷失”的两类小说的合流。这类现象突出体现在池莉的近作《乌鸦之歌》、《所以》当中。
也许在许多人看来,《乌鸦之歌》是池莉由市井写真走向都市传奇的又一驿站,而我们读《乌鸦之歌》,却能分明感觉出这部小说蕴含的“成长”的主题,在表层的传奇家族历史的叙述下隐含着“我”个人成长的心灵史。其实,在70年代出生的作家群笔下,“成长”已成为一个反复出现的母题,李岩炜的《说完了的故事》、卫慧的《艾夏》、棉棉的《啦啦啦》叙述的都是一个女孩“长大成人”的心路历程。池莉在反映这一主题时与上述作家不同的是:她不像李岩炜那样把成长的过程等同于“丧失”,也不像其他作家那样把成长纯粹看作是遭遇挫折后的“获得”,而是曲折地展示了成长中“获得”与“丧失”之间的矛盾。在《乌鸦之歌》中,通过“我”对家族亲人的体认曲折地展示了“我”的自我意识发展的轨迹。同时,还突现了心灵世界与现实境遇的磨砺和对抗,“我”逐渐学会了穿越表层、触摸本质,真正去理解整个世界、整个人生。池莉的这部小说虽然也弥漫着一股忧伤、苍凉的气息,却不同于70年代出生的作家笔下的普遍的迷惘和感伤的情绪,池莉是以一种完成青春跋涉后的相当成熟、冷静的心态,来回望那段成长历程、衡量自己在成长中的得与失的。
2007年2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所以》,是池莉反映“成长”主题的又一力作。池莉用她最擅长的“残酷”手法,讲述了一个知识女性叶紫在近40年的政治与社会的历史变迁中,追求生命和生存尊严,最终完成由外界向内心追寻和探究过程的凄美故事。三次失败的婚姻,伴随着不断的沮丧、失落,叶紫疲惫地纠缠于与社会、家庭,与亲情、爱情,与亲人、男人的错综复杂的关系之中,因物质化的世界而迷茫,被他人的自私胆怯所触痛。可是至情至性的叶紫不曾丧失自己的尊严,在痛楚与无奈中,她不断地寻找和肯定自己的存在价值。叶紫近40年的“成长”历程,既有物质生活的改变,更有她不断追求精神世界生存方式的“精神成长”的心路变迁。
纵观池莉近30年来创作的主要小说所蕴含的独特的生存文化,确实有一条“物质生存”——“精神生存”——“精神成长”的发展变化的脉络,这种“与时俱进”的生存意蕴的个性化嬗变,适应了市民大众的需求,生成了池莉“个人化”魅力。
①参见李星:《新世纪的中国小说和未来走向》,天津师范大学学报,2005年第6期。
②《论语·先进》:《论语》,珠海出版社,2002年6月第1版,第113页。
③⑦转引自:《刘歆立:论生命本位主义的〈老子〉人生哲学》,赣南师范学院学报,2006年第2期。
④⑤转引自赵黎波:《无意的认同和有意的背离——池莉小说与传统文化解读》,《当代文坛》,2006年第3期。
⑥池莉:《我写〈烦恼人生〉》,《小说选刊》,1988年第2期。
⑧转引自徐中玉、钱谷融主编:《大学语文(本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10月,第2版,第13页《庄子·秋水》。
⑨参见吴禹星:《市民本位与乐生主义——池莉小说解读之一》,《甘肃社会科学》,200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