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覃捷(1989—),女,壮族,广西柳州,工作单位:广西师范大学,学位:硕士,研究方向:课程与教学论。
摘 要:海子和川端康成分别通过《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和《花未眠》传达出一种死亡意识,那些表面向生的文字无不透露出作者死生一如的宿命观,那些看似作者阐发生命宣言的文字却成了他们临终的遗言或宿命的谶语,同时生与死的问题,在他们的文字中也超越的以往生物学的界限,上升到了哲学的层面。
关键词:死亡意识 宿命 死生一如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26X(2012)08-0000-02
《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是一首中国现代诗歌,《花未眠》是一篇日本现代散文,海子写完《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两个月后卧轨自杀,年仅25岁,川端康成在完成《花未眠》二十二年后口含煤气自杀,时年73岁,虽然这两篇文章所呈现的外在形式是那么的不同甚至相差悬殊,但其中所蕴含实质是相同的,那就是如预言一般的死亡意识和如寓言一般的死亡咏叹。
一、文章中的死亡意识
(1)《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中的死亡意识
《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绝不是海子与未来的幸福结成姻缘的致词。全诗中出现四次“幸福”、三次“明天”还出现了“温暖”、“祝福”、“灿烂”等温馨的字眼,作者多次强调“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然而正如山海关那片映红天边的鲜血一样,带来的不是温暖,而是一个生命苍白的凄凉。
诗的开头,诗人如顿悟一般地说“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为什么是明天而不是昨天或今天;在诗的第二节,诗人继续承诺“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幸福的闪电是什么,它告诉了诗人什么;第三节,诗人要为山川河流取名字,可是它们不是已经有名字了吗;诗人也祝福陌生人,愿他们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有情人终成眷属,在尘世获得幸福,至此,一切都真相大白了,一个“尘世”告诉读者这篇看似温馨的诗歌并不是诗人未来生活的规划,而是他对即将离开的世界发出的最后叹息。
那句顿悟的“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是作者的临终祷告,更像是上帝抚慰在人间受苦的亡魂,告诉他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吧,忘了那些人间的苦难吧,这也许就是那本新旧约陪伴诗人到最终的原因。诗人要“周游世界”,正如他自己说:“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①但是身为人的诗人却走不出现实的窘困,远方就如同枕边的海市蜃楼禁不起黎明的晨光,所以诗人感叹:“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但身为儿子的诗人又怎会为了一无所有而踟蹰不前呢,或许吸引诗人的正是一无所有的空灵与清澈,因此诗人或者儿子抛弃了作为人的躯体,只带着灵魂前往。所以他兑现了他的承诺,当山海关的那声巨响击碎了人们心中的那层玻璃,灵与肉搏击出的闪电划破黑暗的阴霾,一个声音痛并快乐地告诉人们:“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为什么是明天,因为今天身为人的海子无法做到了,等到明天脱掉这层痛苦的躯壳,他就幸福得能飞了起来。现实的世界是海子所无法承受的,他只有用自己的方式来改造世界,他要给每一座山每一条河取一个名字,当他的血肉躯体完全融于这片大地这条河流时,他就如同开天辟地的盘古,这个世界就如同他的孩子,取一个温暖的名字,从此做一个幸福的人。全诗至此,诗人的死亡意识已很明显,诗人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叙述的,而此时的海子,不是一个将死的人,而是一位于千万年之前便已永生的神灵,他祝福所有的陌生人,祝他们在尘世获得幸福,而他早已纵身一跃跳出红尘,“面朝大海”是海子对自己最决绝的宣判或最由衷的祝福,海子深切地爱着土地,无论是在他的《亚洲铜》、《土地》还是《麦地》中,他都深刻地表达出对大地这片孕育生命的泥土的热爱,在海子的意识中,土地象征着生存,而在《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中,诗人决绝地背过身去,面对命运他选择了背离大地背离生存。这就是海子的方式,像孩子般天真的玩笑,却有着比胡杨更深切的悲苦。
(2)《花未眠》中的死亡意识
“如果说,一朵花很美;那么我有时就会不由自主地自语道:要活下去”不知道51岁的川端康成在写下这句话时是不是已经看到了二十二年后的自己,73岁的他口含煤气时脸上有着比樱花更安静的释怀。为什么那个自语道要活下去的老人会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四年之后自杀,为什么那个终生寻找美,感叹生命有限的川端康成会选择用死亡遮住自己寻找美的眼睛?
与其说《花未眠》是在讨论美讨论生命,不如说它是在探讨死亡。“凌晨”本就是一个模糊了生死的时间,凌晨时分,有人安眠,有人生离死别。海棠花的盛放,在作者看来有一种“哀伤的美”,因为一朵花的盛放之时恰恰就是它的衰亡之始。而支撑作者“要活下去”的正是这种盛极而衰的美丽,“如果说,一朵花很美;那么我有时就会不由自主地自语道:要活下去”,在这句话里值得玩味的不是“要活下去”而是“有时”。心理学上认为,一个人缺乏什么就会不由自主地强调什么,作为一个普通人,我们不会时不时地提醒自己要活下去,因为“活下去”是一个常态,是不必强调的。而当时只有51岁的川端康成却会不时地对自己说“要活下去”,这就说明“活下去”并不是川端康成的常态,因此时常萦绕于脑海的对死亡的思考与对死亡的倾心才是川端康成的主导意识。在《花未眠》后三段,作者给我们呈现的意象有“岁暮”、“晚霞”、“黄昏”、“墓”、“归途”、“冬天”,这一系列哀婉、凄清的意象都是其死亡意识的不经意流露,在这里,川端康成摒弃了以往死亡带给人的恐惧感,而是将这种死亡意识提升到了人生哲学的高度,将死亡看成是最后的余光和最终的归宿。在《花未眠》中,川端康成甚至将死亡看成是升华和完美身前成就的最佳机会,海棠花凌晨四点盛放鲜有人欣赏,“我们仔细观察画中的花,却不怎么留心欣赏真的花”以及“我们是从他们描绘的花画中领略到真花的美”就表明了作者认为无论多么鲜活茂盛的生命,也多是身前寂寥,可是当死亡把这种鲜活茂盛的生命变成岁月的标本后,无疑使这些标本增加了受人顶礼膜拜的资本。
(3)向生的文字,向死的意识
比较两篇文章,不难发现它们的共同特点是文字表面上表达了对生活的热爱,对生命的歌颂,可是其中却暗暗涌动着死亡的血液,表面美丽温馨的文字,却字字暗含着作者对死亡的思考和情感倾向。那个一次次说“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的海子把明天交给了死亡,他坚信没有了明天却拥有了永远;那个不时自语道“要活下去”的川端康成最终没有活下去,在功成名就的时候走向了“黄昏”,走向了“冬天”,走向了“墓地”,走向了“归途”。相比较于川端康成,海子把这种死亡意识表达的更隐晦一些,他只愿“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说明春天仍然在那个看得到却达不到的地方,温暖也只是诗人的愿景,因此,这首诗歌基调的背景与《花未眠》的黄昏、冬天是一致的。动人之处在于海子与川端康成将死亡用最生动的句子写出来,将死写得像生一样灿烂。
二、生死形而上
关于生死,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哲学观,道教修永生,佛教求涅槃,人生在世的几十年,相比起他不存在的时间可谓从沧海一粟,可人们却偏爱用在世的短短几十年来思考他所不存在的那个无限时空,斗转星移之间,亘古不变的是关于死亡的讨论,叔本华说过:“没有死亡的问题,哲学也就不能称其为哲学了”,同样,没有死亡意识,没有生与死的思考,文学也难以接近生命的本质。《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与《花未眠》死亡意识的价值就在于使生存这个千百万年来一直处于形而下的问题,冲破生物本性的意志升华为哲学灵感的守护神和美神②——死亡的准备。海子和川端康成生命的最终走向迫使我们去逼视死亡这个巨大的宿命存在,同时思考生命这个即以存在的生物形式当失去了它的哲学意义后,是应该继续延续这种生物形式还是应慷慨地成为“认识与意志的战斗中”③的最后余光。
(1) 生存的理由
海子曾说过:“生是需要理由的”。
川端康成说过:“我讨厌自杀的原因之一,就在于为死而死这点上”,同时他很欣赏自杀而死的芥川龙之介的一句话:“我深深感到我们人类为生活而生活的可悲性”。
没有谁一出生就是厌世的,同样也不是人人都会把生命保留到既定的一刻。海子与川端康成的最大不同在于海子的诗歌涌动着两大思想情感:对生命的热爱与对死亡的歌颂,这是两条存在于独立空间的情感线索。而川端康成的文章始终贯穿着一条情感线索即人性本能对死亡的恐惧升华为哲学上对死亡的思考与赞美,最终走向死亡的宿命。
海子是热爱生命的,无比的热爱,他的短诗《亚洲铜》、《麦地》、长诗《土地》,他书写土地赞美土地,其实是赞美土地孕育出的生命,他觉得:“死是一直存在的逼视”④,如果没有对生命深切的热爱,就不会感到死亡的虎视眈眈;川端康成说过同样的话:“死亡就在我们脚边”,但川端康成看待死亡的目光显然要亲切得多,他把死亡视为黄泉之路两旁的彼岸花,每一双脚都会从她身旁经过;海子曾无畏地说过:
“死
怕什么
难道死亡会伤害生命
难道死亡会使我胆怯”⑤
这首诗绝不是海子向死亡的归附,而是他向死亡的挑战抗争,正如他自己所说:“我的诗,出自死亡的本原,和死里求生的本能,并且拒绝了一切救命之术和别的精神与诗艺的诱惑。”⑥他的梦想就是做远方忠诚的儿子,但是身为人的海子是走不出“物质”的困境去与充盈到九天之外的精神结合,他写一条真蛇冥冥之中把初恋与仇恨同时注入一条竹子编成的蛇体内,使其游动于千里之外,最终杀死了敌人,这是海子梦想的写照也是他痛苦的根源,他曾经无限热爱的生命,成了他要飞向远方的灵魂的束缚,就像伏尔泰说的:“我不知道永恒的生命在何处,但现在的生命却是最恶劣的玩笑。”海子要结束这个玩笑,他要让自己被缚的灵魂的到彻底的解放,“一个纯粹精神化的‘海子’就在车轮滚过,将肉体的‘海子’碾为血肉模糊的两截时宣告诞生”⑦。他获得了真正意义上的“新生”。
生命对于川端康成,一开始就显现出苍白的虚弱,在死亡苍白的面色下,川端康成看到了樱花一样的妩媚,他从来不惧怕死,死亡对于他来说就像家乡的雾,挥之不去却时时萦绕心头;他倾心死亡,《山音》、《雪国》、《花未眠》、《临终的眼》,在他的作品中,死亡就像一首童谣,亲切婉转美轮美奂,他的确是为艺术为美而生的,他寻找美,发现美,刻画美,美,就像是他用心血浸染的樱花,刹那的盛放不在乎飘然落下后的一地殷红。在经历了一系列死亡之后,他依然会为了一朵美丽的花,对自己说:“要活下去”。他不屑于为了生活而生活,也反对为了死而死,在他的认识里,生与死已不再是生物意义上的生与死了,他将它们赋予了“艺术”这个最华美的灵魂。花开花落,缘起缘灭,在他精致的雕琢下尽显艺术的精魂,在艺术的世界里,他不会让生命留下空白,当最高境界的艺术已无法用笔书写时,他就用修炼了73年的生命去成就它,这就是为什么说过“要活下去”的川端康成会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4年之后,73岁高龄之时依然自杀的原因,正如《花未眠》中,米开朗基罗临终前的那句话:“事物好不容易如愿表现出来的时候,也就是死亡。”功成名就在川端康成看来不是在人间继续享乐的资本,而是一种艺术形式在极尽奢华之后死灭之时,或许,在川端康成看来他不是自杀,而是在成就一项最高的艺术——当身为人的川端康成不能再超越之前的艺术境界时,他只能通过消解躯体,释放灵魂,通过另一种生命形式来表达艺术,展现美——“再没有比死更高的艺术了”。⑧
海子和川端康成是把灵魂寄予远方的行者。在那个诗歌遍地知音荒芜的年代,海子曾怀揣着几万行诗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在他最热爱的城市成都,他坐在街头,所有的泪都融进了滚烫的马路,只剩下诗中的死亡如夏花般绚烂;无论川端康成走到哪,死亡和艺术如影随形,从伊豆到麻布,从高原到热海,二战后的日本似乎与美绝缘了,他逃离日本来到欧洲,但曾经绽放过美的地方也都弥漫过硝烟,形而下的生命无法保全,又有谁会考虑形而上的形式呢,走遍了世界的川端康成更加孤独,他成了那朵凌晨四点绽放的海棠花。他和海子注定是要用自己的方式完结的,就像海子说的:“我走到人类的尽头”,灵魂在远方却又不甘于被人类这种形式束缚的行者,只有在肉体灰飞烟灭,告别人类的刹那随着精神的高度,随意飞行。
(2) 死亡的宿命论与生死一如
在海子和川端康成的死亡意识中,死,并不是生存的终结,而是生命在既定的时空内无法尽显其价值而升华为另一种形式的体现,因此,死亡,不是生存的终点,而是又一次轮回的起点。在海子的《亚洲铜》中,他强调死亡和土地的联系,其实是从另一个侧面阐释死亡和生存的关系,死亡在诗歌中成了一个父系家族历史传承的重要关键,家族的谱系在一代代男人的死亡中得以延续,死亡也因而具有了因死而生的意义。“死亡是生命得以永远流淌的河床”这是泰戈尔阐发死亡之于生命价值和意义的名句。在川端康成的作品中也无不流露出生死一如的观点,用川端康成自己的话说就是:“自他一如、万物一如,天地万物丧失所有的界限,而融合在一种精神里,成为一元世界。”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死亡宿命论是川端文学的一朵“奇葩”,只有将“死”视为“归”,将生命的终结视为灵魂的再生才能如川端康成一样将死亡描写的如秋叶般静美,他借用东山魁夷的话:“究竟什么叫生呢?偶然来到这世上的我,不久将要离开到什么地方去。理应没有常住之世,常住之地和常住之家”表达了生命是偶然所得,在《花未眠》中,他又说:“美是邂逅所得”,因此,无论是生命还是艺术,抑或是美,都具有无常性,正如中国古话所说:“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天道无常,来是偶然,走在必然;海子又说:“死亡如门”,这扇门是回家的门还是远行的门,就全看进出这门的灵魂了,海子或是川端康成把死亡当成了远行的门,出了这扇门就走出了人类的世界,挣脱的尘世的束缚,蜕去人的躯壳让灵魂飞向远方;但也是他们回家的门,正如树叶生长于泥土也必将回归与泥土,死亡将永远敞开大门迎接他远行于人间受苦的灵魂,就像叔本华说的:“造化在适当的时机引诱我们从自然的怀抱中投向生存状态,但仍随时欢迎我们回去。”⑨
注释
① 选自海子:《祖国:或以梦为马》
② 李瑜青主编《叔本华经典散文存》,107页,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06
③ 李瑜青主编《叔本华经典散文存》,100页,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06
④ 选自海子:《太阳 断头篇》见《海子诗歌全编》,508页,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7
⑤ 选自海子:《太阳 断头篇》见《海子诗歌全编》,508页,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7
⑥ 选自《海子诗歌全编》,887页,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7
⑦ 选自《被带到“葵花之外”的“孤独之王”》,黄其恕,《当代文坛》,第二期,2002
⑧ 出自日本古贺春江之语
⑨ 李瑜青主编《叔本华经典散文存》,112页,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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