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对象数派和理学派充分反思的基础上,陆九渊完成了对易学的心学建构。他认为易符与实在之间的对应不限于形质的一致性和单纯的数理实证;两者之间应该是一种间接的对应。他主张以人心释“理”,易理、天理和人心并无差异,遂将《周易》演绎为一部存心明理之书,从而既总结了思孟以来的心学认识,又开启了杨简、王夫子乃至熊十力等人心学研究的先河。
关键词: 陆九渊; 易学; 心学
陆九渊(1139-1193),南宋哲学家、教育家,尝于江西贵溪象山建“精舍’’聚徒讲学,学者因称象山先生。陆氏为“心学”创始人,其易学思想构成了心学的根本内涵,他本人也成了中国古代易学史上的一位重要人物。但由于陆氏并未留下解说《周易》经传的专门著作,导致后人鲜有对其易学思想做出深入研讨。本文拟以散见于《象山先生全集》中的零散资料为依据,着重讨论陆氏对易学的心学建构。
《周易》与主体心性之间的关系,构成了陆氏易学最具普遍性的主题。通过对《易》卦爻符号的心学分析,实现以道心为体、以济世为用的目的,是陆氏易学的全部思路。他认为《易传》以来的易学研究并没有实现上述理想,究其根本原因则在于没有将主体心性介入其中,这就使得易学研究游离于人的主体存在,出现了宗派纷呈、观点混乱的局面。陆氏认为,要拨乱反正,必须首先回答《易》与心之间的关系问题。易学的任务于是被限定在了对《易》卦爻符号的心学分析之上。
“心”成为陆九渊易学的本质关怀,它植根于对易理的心学描述和对不同于象数派和理学派的易学建构。象数学派以数理和逻辑为手段,试图为《易》提供各种事物形式和性质的机械框架,从而为人们提供了一个客观的物理世界。理学派以天理(事物的规律性)为事物之所以然,将一切实在视为独立自存的主体,从而为人们提供了一个形而上学的观念领域。显然,它们都是以回避主体人的心理感受为前提的。陆九渊则认为,主体人的“心”与《易》的本质内涵、以及与外在世界的关系,始终是易学研究所无法解决的问题。而在此前的所有易学努力中,人的主体性问题显然并没有被强调到足够必要的程度。因此,陆氏主张用人的心性活动作为易学准则,认为人心充塞宇宙,既为宇宙之本,又是《易》之本根,力图用主体人的精神(尤其是道德情操)作为易学原则。
陆九渊正是在对象数派和理学派充分反思的基础上建立自己的心学体系的。象数派宣称:卦爻符号与实在之间是严谨的形式对应关系,即便是义理派所弘扬的义理,也是以象数为基础的,是象数基础上的义理。亦即,是在事实基础上的价值选择和意义对应。汉儒倡导的“逸象”,其初衷正是要澄清每一个个别卦爻符号的确切含义;邵雍的《皇极经世书》则代表了这种思考的又一高度。陆氏则认为:“易之书所以不可以象数泥而浮虚说也”(《象山先生全集。程文》——以下所引该书,径注篇名)。象数学只能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限制在每个具体的形式框架和严谨的对应关系上。这种对《易》符的精细分析最终带来的将是易学的经验材料,而不是具有普遍意义的哲学成果。陆九渊《语录》篇则云:“数即理也,
人不明理,如何明数?”《易数》篇云:“吾尝言天下有不易之理,易理有不穷之变,诚得其理,则变之不穷者皆理之不易者也”。主张从“理”这一总体系的意义关联上重新思考《周易》,并赋予个别卦爻符号以意义。易学研究的哲学内涵。陆九渊则是要在此基础上完成对易理(天理)的心学认可。其《与朱济道》云:“此理在宇宙间,未尝有所隐遁。天地之所以为天地者,顺此理而无私焉耳。人与天地并列而为三极,安得自私而不顺理哉!孟子曰:‘先立几乎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可见,陆氏虽然亦承认“君子以理制事,以理观象”(《语录》),表现出与程朱理学的某种一致性,但是,陆认为天理并非是脱离人心而自主地存在于形而上的世界,这是与程朱理学的根本区别所在。
陆氏以“理”为纯粹主观的产物,不是如程朱所说“理具于心”,而是本心即天理。天理乃人心所固有的法则,通过诚己之心方可显露出来。陆九渊说:“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满心而发,充塞宇宙,无非此理”(《语录》)。又说:“此理充塞宇宙”,“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杂说》)。这种心学思想落实到易学中,则表现为“爻之义即吾心之理,蓍卦之德即圣人之心”。其释《系辞》文“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云:“涤人之妄则复乎天者自尔微,尽己之心则交乎物者无惑累。蓍卦之德,六爻之义,圣人所以复乎天交乎物者,何其至耶?以此洗心,则人为之妄,涤之而无余。人妄既涤,天理自全,退藏于密微之地,复乎天而已。由是而吉凶之患,与民同之,而己之心无不尽。心既尽,则事物之交,来以神知,往以知藏,复何累之有哉!”(《程文》)《易》符本义正是为了去妄、复理,使本心发扬光大。
因此,并不是只要揭示了易符的数理结构或客观的理性原则,就完成了易学的使命。易学涉及到除开象数和理学之外的心性方面的范畴。亦即,《易》不仅表达了象数和理学先在的,而是从主体人的内心发出的。此心生来固有,所以称为本心,丧失本心则不见天理。因此,理在陆氏易学思想中,不仅不是起点,甚至也不是终点。他说:“道塞宇宙,非有所隐遁……故仁义者人之本心也”。(《与赵监》)他认为本心即理,理根于心,其发则充塞宇宙,人心即天理。
对理、心关系的这种看法,同样存在于陆九渊关于八卦起源的认识中。其《与吴斗南》云:“塞宇宙一理耳。上古圣人先觉此理,故其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于是有辞有变有象有占,以觉斯民。后世圣人虽累千百载,其所知所觉,不容有异,曰若合符节,曰其揆一也。非真知此理者,不能为此言也。”圣人尽其心而作《周易》,至诚如神。后人对易理的认识,最终获得对主体心性的投合,故既能成己,又能成物。理充塞宇宙、积淀于《易》八卦中,其在人则为仁义之心。因此,研《易》者应当致力于探讨《周易》和人类精神领域之间的关系,实为一种文化精神极其充沛、人生境界极其高尚的学术标准与追求。而这一点也事实上构成了心学解易派的主流特色。 ,
理学派将“理”置于绝对优先的地位,但却不明白“此心本灵,此理本明”(《与刘志甫》)、只有心中“无私”才能顺“此理”而动的道理,从而使得易学研究最终只能游离于人类精神领域,作一种枯燥的形而上学的阐释。陆九渊认为《易》表达了一种人们从中以某种方式来想象的意向性体验,因而更为注重研究易学的心性基础。《语录》云:“格物者格此(按此指明心中之理)者也。伏羲仰象俯法,亦先于此尽力焉耳。不然,所谓格物,未而已矣”。《与朱元晦》云:“此理至矣,外此更复有太极哉!以极为中则为不明理,以极为形乃为明理乎!”陆九渊把理(天理和易理)限定在人类心性范围之内,认为易学不是要去探讨数理或形而上的问题,而是要去探讨如何反思人类心灵自身以及心性主体在“理”中的能动作用问题。
总之,陆九渊倾向于展示一个借助易符所显现出来的心学结构。与《易》有关的实在皆为心性的实在,强调易符、实在和心性主体之间的关系是易学的重要内容,客体实在和主观心性及其关系全部包含在《易》卦爻的特征里。《与李宰》云:“天之所以与我者即此心也,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与傅齐贤》云:“心苟不蔽于物欲,则义理其固有也”。“理”为明心之理,无需外求。并认为此即《系辞》所谓“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简则天下之理得矣”(《与曾宅之》)的本意。
所谓“此理”,不仅是卦爻象所显示的某卦和某爻之义理,而且指宇宙人生的根本原理。相应地,易学理解不仅是个人的主观活动,而且更是一个人把自己放在“天地人”之理中的投入和参与。个人被放在天理之网中,他们总是在天理的背景下展开心性活动,展开易学理解。他们不再是用客观分析(如象数派那样)或形而上之理(如理学派那样)解释某一卦爻,而是通过主体的心性以及卦爻的心性背景(圣人之心)之间对话,找到天理的内涵。天理既规定着卦爻和主体人的心性,又必须借助于后者而得以呈现。由此,以易符为中心的心性分析遂取代了易符的象数结构和理学认可。
陆九渊主张“此心本灵,此理本明”(《与刘志甫》)、“自昭明德”(《与吴斗南》),迥异于程朱“即物而穷理”的理学思路。他认为《易》实为存心明理之书,心性是超易符的,易学研究本质上是要求达到一个超易符的心性实在。
例如,《与曾宅之》解释坤卦六二爻辞说:此理也。故曰直方大,不习无不利。孟子曰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此天之所与我者,我固有之,非由外铄我也。故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此吾之本心也”。所以,陆氏主张根据心性重新理那个“理”字。《与黄康年》云:“此道充塞宇宙,天地顺此而动,故日月不过而四时不忒。圣人顺此而动,故刑罚清而民服”。强凋“此理”的普遍性,并以“此理’’重新规范我们的行为。而此理(天理、易理)与人心并无差异,在易学理解中,心性得到了“同圣人心”的契合、并达到了天理允许的境界,从而获得了一个完美的天人合一、物我相谐的心性交流背景。
可见,易符与实在之间的对应是一种间接的情感和心性领域上的对应,不限于逻辑或形而上之“理”上的一致关系。陆九渊对易学的这种心学建构,放弃了客观方式的直接指称,而是要寻求易卦爻符号背后所蕴藏的人类共同的心性理解。所以,易象不是死象,象在意义层次上恰好表现了心性交流和情感传递。易象属于感受的层次,必须有主体人的参与。《周易》六十四卦结构的组合体系,其功能在于模拟天地人三道的天理背景。这种背景是由“象”揭示出来的,而这种揭示过程则是要推求出一个心学意义上的心性答案,讲究某种精神境界。
象数派易学的本质在于澄清易符的意义,力图使易符表达具有最大程度的科学性。理学派则致力于建立一个合“理”的、可供人们加以分析和理解的易学模式,两者都从属于某种方法学。陆九渊则致力于建构真正本体论层面上的易学——心的易学。研究易符的确切含义并不是易学的本质和全部任务,因为易符表达了外部世界和自身心性存在的各种实在和景象,主体心性将永远是易学研究所不容忽视的内涵。所以,陆氏易学不仅不是一种方法论,而且还是对方法论的批判,是对各种形式的或客观理性之理解的前提和限制的批判。对易象的理解成为心性的素材,而不再仅仅是方法论上的改进。对《易》的不同层次和功能的解释,本质上反映了人类精神和心灵结构的不同方面和内容。
借助《周易》提示出人类精神领域的不同方面和内容!这构成了陆氏易学研究的本质目的所在。而此前的易学研究根本不能得出令人满意的结论。其《与曾宅之》云:“盖心一心也,理一理也,至当归一,精义无二,此心此理实不容有二”。陆氏冷静地看待“理”字的心性基础,认为理(天理、易理)投向的是人类心灵结构,人们正是借助于这种结构,完成了易学理解、实现了日常的乃至哲学的心性交往。易卦爻用于表达心性,心性是天理的内涵,它与客体实象的关系都是间接的和次要的。易卦爻只表达着一种经过天理(亦为圣人之心)所认可的心性内涵,即通过心性而使易卦爻描述天理,这才是易、理、心三者之间的真实图景。易学研究因而成为心学研究的一部分。
由于心性范畴的介入,使得陆氏易学比此前的象数派和理学派更恰当、更全面地反映了《周易》的本质,因而也更为全面地反映了人和自然的关系,以及由此而来的认识论关系。在所有这一切过程中,陆氏更多地强调了主体心性对于客观实在和客观之“理”的本源地位和作用,既总结了思孟以来的心学认识,又开启了杨简、王阳明乃至熊十力等人心学研究的先河。而陆氏在中国古代心性哲学史上的这种承启作用,基本上是经由他的易学理解而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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