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是徐志摩的一首看似很潇洒,却充满爱意的诗。
这首诗整体来看就是对“偶然”这一概念的定义,于是诗以“偶然”这一具有修饰性的词做标题,说明“偶然”不是某种具体的行为,而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整首诗都是围绕着“偶然”是如何发生、如何运作来进行的。
诗人首先以两个意象的碰撞——“云”与“海”——来定义偶然。在这个情节的表述中,“云”与“海”是行动的主体,“偶然”就发生在这两个主体相互运作的行动中。
诗的开头是对第一个行动主体“云”的状态的交代,将“云”的特征完全地融入到词句间: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这里修饰“云”的量词是“片”,而“片”并不是修饰云的唯一量词,比较常见的还有“朵”,那么为什么这里使用的是“一片云”而不是“一朵云”呢?“朵”形容的是成团的东西,而片形容的是薄薄的、很轻的东西,“一朵云”给人一种很厚重的感觉,略带压抑的味道,仿佛天空并不晴朗,厚重的云层遮住了太阳。“一片云”塑造了云的一种轻飘飘的、风一吹就走了的形象,给予云一种不稳定的、飘来飘去的动态感,这种动态感是“一朵云”无法实现的。“一片云”这一意象的使用突出了“我”的行踪或是内心的不稳定性,说明“我”的行踪和心理变化都是无法预知的。在“一片云”之前使用了一个定语“天空中的”,一方面揭示了“我”将自己所置的位置,可与下文的大海的“波心”产生一种位置上的张力;另一方面,将云置于辽阔无边的天空中,可以突出云漂浮的自由、不受拘束,这一特点与 “一片云”的不稳定性结合起来,更能表现出“我”的行动的不确定性。于是,“偶然”的第一个要素就是相遇主体之一的行动上的不稳定性。
随后一句是对“偶然”的另一主体意象“海”的侧面描写:
……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
这里出现了一个与标题“偶然”相似的词——偶尔,这个词仍是在形容“云”的行动,它暗示了“云”在漂浮中会理所应当地碰到一次意外,这个意外就是后面的“投影在你的波心”。这时出现了一个“我”说话的对象——“你”,“你的波心”暗示了“你”的身份是大海,于是第二个主体意象“海”就悄悄地登场了。这样就形成了一幅完整的图画:天空中飘着一片云,下面是无边无际的大海。而“波心”一词又与人心相通,所以这幅图画的引申义就是:我在你的心里留下了印象。说到留下印象,这里又产生了一个问题,这个印象是怎样留下的?深刻与否?我们可以注意到连接我与你的动词“投影”,投影是指物体将影子投射到另一物体上,说明两种物体的关系并不是像投入那种实实在在的融合在一起,而是轻轻的、含蓄的重合,这就意味着“云”和“海”之间的关系并不稳定,也许还会分离。在诗中并没有对“海”这一意象有过多的描述,甚至对它没有直接描写,说明在“云”与“海”这两个主体的互相运作中,主动的一方是不稳定的“云”,被动的一方是沉稳的、深厚的“海”。
写到这里,诗歌并没有止步于对“云”与“海”构成的画面的描述,还有语言的交流,加入了“云”对“海”说的话:
……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
偶然的相逢本是一件让人觉得惊喜的事,而“云”为何要告诫“海”不要为之欢喜呢?从手法上来看,这是一种反讽,使得这种“讶异”和“惊喜”更加强烈。另外,“云”的“不必……无须……”与“海”的“讶异”、“惊喜”之间也造成了一种对比——洒脱放浪与深切执著,这也暗合自由漂浮的“云”和宽阔深沉的“海”的意象的本质。“云”对“海”说的这段话也进一步塑造了“云”的放浪不羁的形象,使不稳定性不仅仅停留在“云”的行动维度上,还上升到“云”的思想本质中去,这时的“云”似乎拜托了意象的物性,而上升到了人物形象的层面上,开始具有人性。
然而,诗行至此,仍缺乏关于“云”所说的话的合理解释,于是在下文中,伴随着“云”和“海”之间的故事情节发展,给出了交代:
……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
这句话省略了主语,根据诗中上下文的推测,可以得出主语应为“我”,也就是“云”。于是这句话可以还原为:(云)在转身间消灭了踪影。“转瞬间”极言时间之短。接下来配上的动词是“消灭”而不是意思相近的“消失”,这是因为消失是一个慢慢不见的过程,给寻找踪迹留有一定的余地,而消灭则强调了速度的快,并且毫无踪迹可寻。接下来“消灭”的宾语是“踪影”而不是“踪迹”,这是因为“踪影”的“影”与上文的“投影在你的波心”中的“影”相呼应,强调了“云”与“海”的相逢时间并不久,还不至于互相留下深刻影响、在心上烙下痕迹,同时“踪影”是“影”,而不是实实在在的痕迹,来去十分自如,可以随意抹去,而“踪迹”显然不能一下子消灭或忘却,与“云”的形象也不符。
到此,“云”完成了一个从没有思想只有自身性质的物到有性格、有能动性的人的转换。从“云”自身的漂浮不定出发,逐渐塑造了一个放浪不羁的浪子的形象,实现了由二维的画面向三维的情节的转化,为下文出现人物“我”和“你”做了铺垫。
然而这里仍存在一个引人注目的形式上的问题。在这部分诗中可以找到两个破折号,破折号中间夹的是“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起到了夹注的作用。为了使诗的意思更连贯完整,可以对诗句的顺序有一个小小的调换: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不必(为之)讶异,
更无须(为之)欢喜。
前三行都是对云以及云的行动的描写,后两行是对话。严格地说,云的行动只有两个:投影和消灭。这样看来,明显是将顺序进行如上的调换更能保证云的动作的连贯和完整,那么为何要在其中夹注一下对话呢?
首先,这两行诗的加入在“云”的行动中插入了“云”猜测的“海”的反应,使得“海”融入到了“云”的行动当中来,造成了一种“云”与“海”对话的效果,使得整首诗看上去不再是“云”的独白,而是“云”与“海”共同参与的,于是这个夹注起到了互动的效果。
其次,破折号的插入在投影和消灭两个动作之间插入,拖延了第二个动作发生的时间,更容易引起读者的注意。所以,“你不必讶异”这句中的“你”指的不仅仅是诗中的人物,也暗指读者,就好像一个暗号一样在暗示读者:看好了,我这片云要行动了,你不必讶异也无须欢喜,我接下来的行动是很正常的。但是,“云”作为说话者仅仅是做出了警示而已,却并不能控制他的行动给读者带来怎样的结果,于是这个警示反而使得读者更加不平静,对“云”与“海”之间的行动产生了更多的期待。
诗歌到这里产生了一个转折。当“云”和“海”摆脱了意象的外衣开始形成人物形象之后,他们的行动变得更加具有主观能动性,不稳定性也随之剧增,“偶然”的味道也随之浓重了。诗的前半部对“偶然”已经有了初步的抽象的概念,接下来就是对这一概念逐步具体化的过程,于是第二部分一开头就是一个对“偶然”发生的人物、事件、环境的限定: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
这句话交代了人物、事件、环境。先来看人物,这句话的主语不是“我们”或“我俩”,而是“你我”,为了说明相遇的主体是分离的、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如果换做“我们”或是“我俩”,就消除了两个个体的独立性而完全地把两个人捏到了一起,无法造成两人相遇的冲击。事件指的就是“相逢”这件事,自古以来,“相逢”一词的使用从不是形容两个人随随便便的相遇,不管是白居易的《琵琶行》中写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还是鲁迅的《题三义塔》中写的“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都对相逢做了限定:相逢是有前提的,要么是因为自身遭遇上有共同点,要么是因为两个人之前有一段相识的历史,总之,是有极大感情上的共识或情感基础的。所以,在这首诗中的“相逢”包含了很多感情,这个词作为一个连接点,像胶水一样把毫不相干的“你我”黏在了一起,就如平行线突然有了交叉点,两个人产生了相同或相似的感觉——到这或许还上升不到感情的程度。再来看环境——黑夜的海上,两个人遇见可以有无数的地点,甚至有更多的更有情调的地点,但为何偏偏是黑夜的海上?黑夜和大海一样,都给人茫茫无边的感觉,都让人找不到方向,在这样一个找不到方向的环境下,你我还能碰巧相逢,更突出了这种相逢的传奇性。在这第一句话中,将故事发展的要素都配备齐了,“偶然”在其中孕育,并在接下来的人物行动或对话中体现出来。
然而,人物在此时并没有急于行动,而是交代了各自的行动趋向和路线:
……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
这句话中极言“你我”的方向不同,并且在表达过程中出现了人称代词的重复,这种重复产生的不仅仅是韵律节奏上的效果,还包含对“你我”的独立性的强调。因“你”和“我”方向不同,造成了一种强烈的两个个体之间的排斥感,暗示了这种相逢的特点:稳定性差、时间短。于是,分离是这种相逢的必然结果,相比之下,相逢的产生是多么地偶然和珍贵。
对于这样一种短暂的、珍贵的、偶然的相逢,作为人物的“我”和“你”一定会对其表态,尤其是处于主动位置的“我”,于是“我”的态度就随后自然流露出来:
……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
“我”的表态又暗含在与上文类似的“我”对“你”的话语中。“记得”与“忘掉”是一对反义词,并列在一句中又产生了一种的张力,忘掉说的越多反而让人记得越清楚。在这句话中,令人感兴趣的不是显而易见的张力,而是“也好”和“最好”的使用。“也好”的语气是略带轻佻的,表明“我”并不在意“你”是不是记得这件事,这种洒脱的不稳定性与上文的“云”的形象相吻合,表明“我”在思想上是十分自由的,不受别人控制,也不愿控制别人。而“最好”是一个深化的标志,“最好”是副词的最高级形式,说明“忘掉”是“我”给“你”的一种最合“我”意的建议,并且十分希望“你”能按照“我”说的做,也略带请求的味道。这两个词的使用表达了“我”的放浪与制约,一松一紧,应和了“记得”和“忘掉”之间的张力,也是你我之间的微妙关系的最好诠释,“我”对“你”就是这样又洒脱放浪,又限制约束,若即若离,这场偶然对于“我”和“你”来说也是一件平淡而又难忘的事。
对“偶然”的魅力的描述没有止步于含蓄的若即若离,而是进一步明显地加剧:
……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这一句实际上是“记得”和“忘记”的宾语,“记得”和“忘记”的都是“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在这句当中,“自由的一片云”的形象、“我”的那种洒脱、不受拘束的形象彻底瓦解,全因这句话中的一个词——互放。“互放”说明你我之间的爱意或是好感不仅仅是从“你”到“我”单向的,而是双向的,“我”对“你”也存在着一定的不舍之情。之后是“光亮”这个词,与“黑夜的海上”相呼应,在视觉上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黑夜”和“海”的茫茫无边使得“光亮”更亮更耀眼,表达了这次偶然交会的难忘。
这首诗企图通过一组意象和一对人物解决“什么是偶然”的问题。诗中用了“云”和“海”、“你”和“我”产生一幅画面和一组情节,构成了双重表述,将偶然的概念表达了出来,即大千世界中随即的两个个体无意中遇见,又很快分离。每一层表述都是先交代偶然产生的背景环境、人物或意向,随后插入占主导地位的一方(“云”和“我”)对对方的命令式的话语,暗示了主导者对偶然的态度,最后从事件层面上升到感知层面,交代了偶然产生的实际效果及给人留下的心理印象。双重表述的安排使得偶然的概念从一开始的具体化达到了最终形象化的效果。每一层表述在对“偶然”的展现和认识的都有一个巧妙的转折——从平常到不平常,在双重表述的推进过程中,转折的力度在逐渐加大,到结尾,“我”的浪子形象有一个彻底地转型,“偶然”的效果就在其中彻底的被释放出来,成为了短暂而又令人难忘的、挥之不去的美好记忆。
这首诗企图以平淡的甚至不屑的语气来描述一次偶然,但是效果则是相反的,偶然带来的结果是强烈的冲击和碰撞,并在一瞬间产生了绚烂耀眼的火花,当诗句结束了,读者一闭上眼,仿佛还能看到那火花明晃晃的影子。这就是这首诗最大的美。
吴梦雄,上海大学文学院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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