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在看来,沈从文小说所讲述的故事大多都平淡无奇乃至波澜不惊。然而,当我们深入文本后便会发现沈从文小说的故事中往往包含着众多的内在冲突,一种推动故事向前发展的强大动力,也显示出作家非凡的艺术匠心。《萧萧》便是这方面的一个范例。小说讲述了湘西一个童养媳的故事,但故事里却内含了至少四个方面的冲突,会使读者感到跌宕起伏,玩味无穷。
一.童养媳制度衍生的婚外情
《萧萧》中的第一个内在冲突应该是童养媳制度下的人性压抑及其衍生的婚外情。小说的开篇即十二岁的主人公萧萧以童养媳身份出场了,萧萧没有母亲,从小寄养到伯父种田的庄子上,对年幼孤苦无依的她而言,还不太懂什么是婚姻,什么是童养媳,只是知道要从这家转到另一家去住了。所以到成为人家的媳妇那一天,她依旧是少女般的天真活泼,开心地笑着。虽然萧萧是幸运的,没有遇上恶婆婆,过得苦不堪言,但她身为童养媳,女大男小的童养媳制度已无形中开始摧残她的人性,消磨她的童真。丈夫比她年少九岁还未断奶,萧萧按照当地的风俗,要喊丈夫做弟弟,而她的新生活就是每天照顾“弟弟”的饮食起居,“饿了,喂东西吃;哭了,就哄他,摘南瓜花或狗尾草戴到小丈夫头上”,还像母亲那般在小丈夫脏兮兮的脸上亲了又亲,逗他开心。她自己本还处于孩子的年龄,但在这畸形婚姻中却承担起一个像姐姐、像母亲又像妻子的责任。不过这不影响萧萧开心的生活,除了每日陪丈夫玩,也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日子不比在伯父家时苦,所以夜晚在梦里,萧萧依旧做着同龄少女会做的梦,如精灵般飞天下地到处游戏着。沈从文写到如此,其实萧萧乐观开朗的生活态度,并不能让人感觉到,童养媳制度给一个少女安上的枷锁。
萧萧安于现状的表象只是作者埋下的伏笔,萧萧故事背后暗含的人的天性与童养媳制度的冲突是一触即发的。萧萧来到婆家一年的时间,“像一株长在园角落不为人注意的蓖麻,大枝大叶,日增茂盛”,身体快速发育,远远超出了丈夫的成长速度。萧萧的婆家自然有了忧虑,他们明白萧萧年长丈夫许多岁,在生长发育阶段可能会受环境或人的影响产生情愫,萌发爱欲、性欲等,而自己的儿子还小,是不能满足萧萧生理需求的,所以也害怕萧萧出落成亭亭玉立的青春少女,企图通过外部条件抑制萧萧的成长,压抑萧萧的性欲望。而萧萧的婆家却不明白嫁给小丈夫作童养媳的这种婚俗无形中就已经造成了对少女成长过程中出现的性本能的压抑。“几次降霜落雪,几次清明谷雨”后,纵使婆婆像剪子般减去了所有会使萧萧暴长的机会也没能阻止萧萧身体的快速发育,全家人都觉察出萧萧一天比一天长大起来了。恰似屋漏偏逢连夜雨,萧萧家中有着一个不安好心的长工花狗,“面如其心,生长得不很正气”,她从小丈夫那知道他很会唱山歌,要他唱歌,他给萧萧唱“十岁娘子一岁夫”,歌词意思就是妻年大,可以背着丈夫做一点不规矩的事,夫年小,只知道吃奶,就让他吃奶好了。丈夫不懂歌词的意思,但萧萧慢慢懂得一些了。在与二十三岁长工花狗的接触中,他的甜言蜜语和山歌让萧萧有了一种朦胧的情愫,性心理也逐渐发育成熟。终于有一天,在花狗的引诱下,萧萧顺从了花狗, 懵里懵懂地成为了一个小妇人。从萧萧的悲剧中可以看出正是这种女大男小的畸形婚姻,男女生理发展的不平衡给萧萧埋下了红杏出墙的种子,她就是这种陋俗陈规的牺牲品而已。
二.萧萧女学生梦的起与落
在萧萧红杏出墙风波被家中发现以前,沈从文在《萧萧》中穿插了一个冲突,作者独具匠心地设置了一个代表现代文明信号的“女学生过身”场景,便展开了萧萧女学生梦的梦起与梦落这段插曲。一方面,女学生过身引发了萧萧对外在世界的无限向往,梦想着自己有朝一日成为女学生。沈从文笔下书写的女学生对乡亲来说,是活于另一世界的人,大家都只听说,从未见过,便增添了女学生的神秘色彩。可当萧萧从祖父那知道女学生是这样一种人:她们可以自由恋爱,她们同男学生一同在学校上课,她们有了孩子会花钱雇人照看小孩……一想到女学生过着与自己截然不同的生活,萧萧便萌生了对女学生朦胧的向往,想亲自体验那些女学生会做的事,也想亲眼验证下女学生是怎样的人物。从此以后,萧萧经常做起女学生的梦了,梦到和她们并排走路,也开心祖父唤她作“女学生”。“女学生过身”便成了萧萧心中最期待的景象了,但沈从文终究没让萧萧见到女学生,悄然奏响了萧萧女学生梦碎的序曲了。
另一方面,成为女学生对萧萧来说只能是一个美好的幻影,萧萧的生活轨迹注定只能在愚昧、封闭的乡村里演绎。萧萧从祖父那听来“女学生”这个词时也记住了好似“女学生”化身般的另一个词“自由”,她虽然不懂,却觉得是极好的,并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也戏剧化地给她带来过一线转机。当花狗引诱萧萧失身几个月后,萧萧觉得身体有点特别了,找花狗商量说:“花狗大,我们到城里去自由,帮帮人过日子,不好么?”这时的她似乎觉醒了但又没有觉醒,只觉得“自由”是个能解决她当下困境的好办法。可惜没担当的花狗不想与她一起“自由”,先行跑路了。可怜的萧萧想着自己好像惹出事了,也想要独自逃跑去城里追寻美好的“自由”,可惜还没动身就被家里发现了。“其实,萧萧和女学生之间,仅仅是一步之遥。倘若萧萧逃跑的计划再作周密一些,行动再迅速一些,或许已成为女学生中的一员,可是萧萧的计划失败了,失败就只能按失败的说了。”①萧萧的女学生梦就这样碎了,这结果虽然可惜但是也是必然,因为假使萧萧的计划周密,逃到城里,但她在城里如何生活下去便是个问题,未必能遇见女学生,更谈不上成为女学生。因为传递到偏远农村地区的现代文明信号终究是微弱的,不可能从根本上让农村女性走上觉醒的道路。
三.私生子风波与沉潭闹剧
《萧萧》的第三个冲突是萧萧怀上私生子与族规之间的紧张冲突。俗话说:纸里包不住火。花狗引诱失身后,萧萧怀孕了。惊慌失措的她感觉出肚子里有东西总在动,肚子一天天在变大。她最先是跟花狗商量,花狗倒是提出过找郎中买药。可惜药没买来,花狗就不辞而行,丢下萧萧一人面对这困境。她既懊悔又气恼,却只对着无辜且无知的丈夫发脾气,自己干着急中也想到了死,毕竟不愿意就这样子死了。于是,她千方百计地寻求打掉孩子的办法:去庙里许愿,吃香灰,常去溪边喝冷水等等,但终究没有消除肚子的变化。绝望之中的萧萧又想到收拾行李,准备独自一人去寻女学生走的那条路进城去,可没动身就被家里发现了。
然而,萧萧偷情生子的行为,到底是一桩让婆家丢脸的事,尤其是与族规形成了难以调和的矛盾。当婆家人“明白这个十年后预备给小丈夫生儿子继香火的萧萧肚子已被另一个人抢先下了种”之后,他们便坚持按族规处理萧萧,对她进行“沉潭”处死或是发卖。祖父冷静地想到要把这乱摊子推给萧萧的本族人来解决。于是马上把萧萧关起来了,派人严加看守,去请萧萧的本族人。萧萧在禁闭之中也想到过死,悬梁、投水、吃毒药,但或因年纪太小,舍不得死,终没有为死付诸行动。萧萧的本族人只剩下伯父,伯父虽然对萧萧的行迹感到可耻,但庆幸地是“沉潭多是读过‘子曰’的族长爱面子才做出的蠢事”,萧萧的伯父没读过“子曰”,没受到封建礼教熏陶,比起面子更看重生命,不忍心让萧萧沉潭,选择把萧萧发卖了。而且按照乡间的习惯,发生了小媳妇红杏出墙的事,受损失的是男方,把小媳妇发卖也可收回些钱财弥补损失。萧萧伯父把他的决定告知了萧萧就要离开,但对未来命运惶恐不安的萧萧抓着伯父的衣角不放,只是幽幽地哭。伯父也是万般无奈,一言不发,还是走了。萧萧就这样在婆家继续住着等着下一个买家,十月满足萧萧的私生子都出生了,还没有买家上门来,而萧萧的婆家见生的是儿子,“团头大眼,声响洪壮”,非常高兴,决定就让萧萧留下来了。萧萧的沉潭闹剧就这样结束了。
四.童养媳悲剧的重演
《萧萧》的第四个冲突便是遭受童养媳制度悲剧的萧萧又成了另一个“萧萧”的缔造者。从萧萧免去沉潭危机迅速恢复到往日生活的精神状态中,可以看出萧萧对自己童养媳身份造成的一系列的困境甚至差点为此殒命的后果是麻木、无知的。在沈从文看来,湘西底层民众大多处于不觉悟的思想状态,他们“生存是无目的的,无所谓的”、“活是活着,死了便了”②,萧萧便是如此。她出轨后面临惩罚没有思想上的悔悟,唯一想的就是想要活下来。而萧萧的小丈夫又因为年岁尚小,虽知道萧萧肚子中有孩子,又知道因为这样萧萧应当嫁到远处去,但对于既像自己姐姐又像母亲的萧萧的依恋已超出想象,竟不愿萧萧走,萧萧自己也不愿意离开。就这样,萧萧很幸运地躲过了沉潭,生了儿子后又免去了发卖,与小丈夫又恢复了往日姐弟俩有说有笑的日子。到与小丈夫正式拜堂圆房时,私生子牛儿已经十岁了,“有了半劳动力,能看牛割草,成为家中生产者一员了”,家中没有介意牛儿私生子的身份,牛儿平时喊萧萧的小丈夫做大叔,小丈夫也从不生气。童养媳制度造成的婚外情悲剧因为所有人的麻木、无所谓,就这样被简单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但童养媳制度的悲剧根源不可能就此消解。
果不其然,童养媳悲剧的受害者萧萧,在自己儿子十二岁时给他娶了一个年长六岁的童养媳,又使这种女大男小的童养媳婚姻在下一代身上继续上演,自己是从媳妇熬成婆了,却是另一个“萧萧”悲歌的开始。“作为当事人与受害者的萧萧,也没有对自己的不幸遭遇产生丝毫的觉察,以至于充当了新一轮生活悲剧的参与者与不自觉的施害者。”③无论是自己成了童养媳还是自己帮儿子娶童养媳,萧萧都很淡然,没有任何触动,牛儿接亲的那天,“萧萧抱了自己新生的毛毛,在屋前榆蜡树篱笆间看热闹”,“同十年前抱丈夫一个样子”。沈从文使这荒诞结尾与开篇的娶亲场景遥相呼应,两次娶亲都看似欢喜,却是彻头彻尾地演绎了两代人的悲剧。总而言之,从萧萧身上形成的上一代人的生活悲剧并没有使萧萧及其家人、族人醒悟,相反,他们却在一场风波过后,重蹈覆辙。童养媳悲剧的重演即封建礼教制度下婚姻陋俗的恶性循环。
注 释
①王安忆,走出凤凰。王安忆读书笔记。[M]86页,新星出版社,2007
②沈从文,沅水上游几个县分,沈从文全集(第11卷)。[M]390页,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③吴道毅。沈从文小说的结尾艺术。时代·民族·地域——多维视域下的现当代文学研究。[M]168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
(作者介绍:罗清,中南民族大学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专业2012级硕士研究生;吴道毅,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主要研究中国当代文学与现当代少数民族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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