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化的形成和发展中,人类总是在自己所处的地域空间和地理环境中创造着自己的文化,从而形成各自独特的文化形态和文化传统。作为一种文人艺术,古琴音乐流派与地域风格的形成,总是和一时一地的文化风尚、自然习俗有着密切关系。人宋以后,传统的地域文化格局开始发生巨大的变化。自北宋始,文化重心即已东移。靖康之变后,宋代士人的南渡,促使了南方文化的格局发生了重大变化,宋代学术的地域重心亦由北向南移动,最后聚集在东南地区的两浙、福建、江西、江东等地。古琴艺术的发展,和作为操纵古琴艺术主体的文人及赖以生存的社会文化背景,历来是有着水乳交融的关系。两宋时期的古琴艺术,除了开封、临安、江西、福建等地以外,比较活跃的地区当属四川。
蜀地自古人杰地灵,故其琴学是有着悠久的历史和渊源的。至两宋时期,蜀地文化昌盛,尤其是成都府路和梓州路,在宋代的教育十分发达。宋仁宗时,“成都学舍为诸郡之冠,聚生员常数百十人”。这种盛况一直持续到南宋。除了官学之外,民间教育同样发达:
嘉、眉多士之乡,凡一成之聚,必相与合力建夫子庙,春秋释奠。士子私讲礼焉,名之日乡校。亦有养士者,谓之山学。眉州四县,凡十有三所,嘉定府五县,凡十有八所。他郡惟遂宁四所,普州二所。余未之闻。
宋代蜀中文人才士层出不穷,藏书丰富,人文炽盛。张孝祥言:“凡蜀之士文德名世者,自汉以来,何代无之,本朝独盛,频年尤辈出。”其时如眉州地区,“学者独盛,以诗书为业,以名节相尚”;嘉定府:“地灵人透,人士俊义,为风月主人”;彭州:“其人敏志,士多英才”。不仅如此,两宋蜀地民间音乐也十分发达,在《宋史·地理志》中,唯蜀人被标以“好音乐”。如崇庆府,“尚侈好文,俗好歌舞。……危弦促管,声尤激切”;渠州地区,则“其人勇健,好歌舞”。至于文人弹琴之风气,一直很盛。如苏轼、文同等,都是蜀人,并在蜀地留下了许多弹琴、咏琴、听琴的诗句和故事。早在唐代,四川雷氏家族的制琴便享有盛誉,至宋代,古琴制作在蜀地依然发达,“琴最盛于蜀,制断者数家”,足见当地弹琴人之多。而蜀地弹琴之风,从古至今,一直绵延不息,并有许多以弹琴著称的僧人。
考查两宋蜀地的琴人琴事,大体可分三类。
第一类是入蜀为官的非蜀籍文人,但在蜀地留下了琴诗、琴文与琴事。另一类是两宋时期的蜀籍文人。他们生于蜀,长于蜀,但其后一生大多数时问,或在蜀,或云游各地。如眉山三苏、梓州文同、眉州陈糙、邛州魏了翁等。另一类祖辈虽为蜀籍,但其一生并未在蜀地生活、为官,则不在本文所述之列,如北宋名臣苏舜钦等。第三类是宋代蜀地的琴僧,如宋初九僧中的释惟凤、宋代著名僧人重显、宝昙、居简等,皆善琴。以下分而述之。
一、宋代入蜀文人与琴
文人人蜀是中国文化史上一个独特的现象。两宋时期,是中国文人人蜀的高峰。蜀地在宋代,是稳定西南地区的重镇。因此,与唐代人蜀文人多为避难、贬谪的情形相比,宋代人蜀文人大多在巴蜀诸州郡任地方官职。宋代人蜀文人不仅数量众多,且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影响深远。如张咏、张方平、韩琦、宋祁等文人均曾受命入蜀,著名的如范成大、陆游、黄庭坚等文人也有多次入蜀的经历。这些文人有不少都精于古琴,且在蜀中留下了不少弹琴、咏琴的诗句。这其中,最为人称道的,则属北宋浙籍文人赵扦,其琴鹤相随的故事广为流传。
赵扦(1008~1084),字阅道,号知非子,浙江衢县人,出身仕宦之家。宋仁宗景祐元年(1034)进士。曾任武安军(今长沙)节度推官,崇安(今福建武夷山)、海陵(今江苏泰州)、江原(今四川崇庆)等县知县,泗州(今江苏盱眙)通判,殿中侍御史。出知睦州,移梓州路(今四川三台)转运使、右司谏、虔州(今江西赣州)知府等。元丰二年(1079)二月,以太子少保致仕。退居于衢。七年卒,年77岁。谥“清献”。著有《清献集》十卷。
北宋是中国历史上“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典型时期。其时,既有如欧阳修、晏殊、梅尧臣、苏轼、曾巩、黄庭坚、秦观等一批在历史上极有影响的文人,同时也涌现了如范仲淹、王安石、寇准、韩琦、富弼等一批刚正不阿的名臣。赵扦长期于地方任职,治郡善“因俗设施”,被推为楷模;在朝为台谏官,“弹劾不避权幸”,被誉为“铁面御史”。曾巩曾用“直道正行”、“岂弟之实”两句话来描述其为政为人。而在赵扦的漫漫人生之旅中,“琴”、“鹤”不仅是他一生相随的亲密伴侣,也成为其人格与精神的象征!
作为一代名臣,赵扦前后曾四次受命入蜀。他曾不无自豪地说:“举朝五往东西蜀;还有区区似我无”。前后凡四次:第一次是仁宗庆历(1044~1048)末年,经水路沿长江而上,在蜀州江原县(今崇庆县境)任职;第二次是嘉祐三年(1058),走水路,任梓州路转运使,后改任益州路(即成都府路)转运使;第三次是英宗治平二年(1065),从河北,经陆路入蜀,赵抃是以龙图阁直学士知成都府;第四次是神宗熙宁五年(1072)以资政殿大学士再知成都府。至熙宁七年(1074)十月出蜀,“移知越州”。赵扦在蜀中总共生活了九年,五往四人,与巴蜀之地结下了不解之缘,这在宋代人蜀文人中亦属少见。
据《宋史·赵扦传》载,宋仁宗嘉祐年间,赵扦入蜀时,没有前呼后拥的随从,单人独骑,仅携一琴一鹤赴任:“其将命于四方,虽家人不以从行。而琴与龟鹤未尝去也。”这一点在朱长文《琴史》中也有述及。至宋神宗立,召知谏院,并对他说:“闻卿匹马人蜀,以一琴一鹤自随,为政简易,亦称是乎?”
然而,关于赵扦人蜀,以琴鹤自随之事,诸家记载不一。这其中以宋人叶梦得(1077~1148)在《石林诗话》中所载较为详细:
赵清献公以清德服一世,平生蓄雷氏琴一张,鹤与白龟各一,所向与之俱。始除帅成都,蜀风素侈,公单马就道,以琴、鹤、龟自随,蜀人安其政,治声藉甚。元丰间,既罢政事守越,复自越再移蜀,时公将老矣。过泗州渡淮,前已放鹤,至是 复以龟投淮中。既入见,先帝问:“卿前以匹马入蜀,所携独琴、鹤,廉者固如是乎?”公顿首谢。故其诗有云“马寻旧路如归去,龟放长淮不再来”者,自纪其实也。
上述诗句在今本《清献集》中未见收录,《全宋诗》中将此句归于张公裕所作。另在宋人陈均《九朝编年备要》中也有记载,诗句作者为张公裕:
两知成都。其始往也,携一龟一鹤以行。其再往也,屏去龟鹤,止一苍头。张公裕送以诗云:“马谙旧路行来滑,龟放长江不共来。”
赵扦人蜀时所携琴为唐代蜀人雷氏所制,金徽玉轸,此为赵抃平生至宝,将其视为生命的知己:
我昔所宝真雷琴,弦丝轸玉徽黄金。昼横膝上夕抱寝,平生与我为知音。一朝如扇逢秋舍,而今只有无弦者。无情曲调无情闻,浩浩之中都奏雅。我默弹兮师寂听,清风之前明月下。子期有耳何处听,自笑家风太潇洒。
更深人静之时,独自弹琴,自有一番难以言说之趣:“幽楼疑有鹤,清响为留蝉。饮对传三雅,琴依按七弦”;“净室寒窗无长物,道书狼籍古琴横”。古琴,俨然已成为赵扦宦海途中的至友:“携琴晓出锦官城,千里秋原一望平”,“金摆池鱼惊俗眼,琴调山溜写清音”,“我愧无能使两川,龟琴为伴仅三年”。苏轼《题李伯时画赵景仁琴鹤图》云:
清献先生无一钱,故应琴鹤是家传。谁知默鼓无弦曲,时向珠宫舞幻仙。
苏轼与赵扦多有交游,他认为赵扦一生清廉,所蓄雷氏琴应为家传,故赵扦南来北往,随身携带,让它陪伴自己的循吏生涯。
赵扦为政清简,同时极其重视自身修为,以清节正论闻名于世。每到夜晚,必先沐浴、焚香,再将日问作为恭谨地禀告于天,凡“不可告,则不敢为也”。王事问隙,时弹古曲以和平其心志。“故终始完洁无疵,为世师表云”。
和同时代的其它文人一样,赵扦喜欢与当时的琴僧、道士、隐士为友。如僧化宜、法云禅师、王道士,隐士梁准、王处士等等。如《月夜听僧化宜弹琴》诗云:
蜀国有良工,孙枝斵古桐。逢师写流水,为我益清风。淡恐时心厌,幽蕲世耳聪。坐来明月满,无语讼庭空。
隐士梁准知赵扦善琴,慨然以琴相赠:“高怀宜与正声通,妙绝孙枝三尺桐。开匣为公鸣一弄,熏风中有故人风。”而隐士远离尘纷之林泉之风,也让赵扦敬羡不已:“蔡山深处隐林泉,远离尘纷仅十年。已得琴中平淡意,有弦终日似无弦。”
赵扦一生爱琴,亦爱自然山水。晚年隐退后,居于衢县老家。“有溪石松竹之胜,东南高士多从之游”。北宋三朝宰相韩琦,曾给予赵扦的德行和风范以很高的评价,日:“真世人标表,盖以为不可及云”。南宋刘克庄亦云:
几度过坟偏下马,向来出蜀只携龟。自怜日暮天寒客,不到林间读隧碑。
二、宋代蜀籍文人与琴
1.苏洵
苏洵(1009~1066),字明允,四川眉山人。与其子轼、辙,皆能文善诗,在当时皆负盛名,世称“三苏”。年二十七,始发愤为学,举进士,茂才异等皆不第。乃悉焚所为文,闭户益读书,遂通六经、百家之说。仁宗嘉祐年间,得欧阳修推誉,一时公卿士大夫争相传诵,遂知名。曾为秘书省校书郎,灞州文安县主簿。与姚辟同修建隆以来礼书,成《太常因革礼》一百卷,书成而卒,追赠光禄寺丞。著有《嘉j;占集》二十卷,《谥法》三卷等行世。
苏洵是有政治抱负的人,其为文目的乃是“言当世之要”,为了“施之于今”。他在其文章中提出了一整套革新主张。虽不免有偏颇之论,但不少观点还是切中时弊的。苏洵善琴,明万历时琴家张大命在《阳春堂琴经·琴窗杂记》中写道:“古人多以琴世其家,最著者……眉山三苏,斯皆清风颉颃,不坠家声于峄阳者也。”苏洵对古琴的热爱也影响了苏轼兄弟对琴乐的理解和鉴赏。在苏氏兄弟的文集中,记述家传琴艺的诗文很多。
宋嘉祐四年(1059),苏轼兄弟为其母病服丧期满后,与其父苏洵一起水路出蜀适楚,夜泊戎州(今四川宜宾)。苏轼曾在《南行前集序》云:“舟中无事,杂然有触于中,而发于咏叹。”其时,苏轼、苏辙兄弟在舟中听其父苏洵鼓琴,两人皆写有琴诗为纪,如苏轼《舟中听大人弹琴》:
弹琴江浦夜漏永,敛衽窃听独激昂。风松瀑布已清绝,更爱玉佩声琅珰。自从郑卫乱雅乐,古器残缺世已忘。千家寥落独琴在,有如老仙不死阅兴亡。世人不容独反古,强以新曲求铿锵。微音淡弄忽变转,数声浮脆如笙簧。无情枯木今尚尔,何况古意堕渺茫。江空月出人响绝,夜阑更请弹文王。
从苏轼“弹琴江浦夜漏永,敛衽窃听独激昂”名,可知苏轼儿时就爱听其父弹琴,一听琴声,便独自“激昂”不已。苏辙则写有《舟中听琴》诗:
江流浩浩群动息,琴声琅琅中夜鸣。水深天阔音响远,仰视牛斗皆从横。昔有至人爱奇曲,学之三岁终无成。一朝随师过沧海,留置绝岛不复迎。终年见怪心自感,海水震掉鱼龙惊。翻回荡潏有遗韵,琴意忽忽从此生。师来迎笑问所得,抚手无言心已明。世人嚣嚣好丝竹,撞钟击鼓浪谓荣。安知江琴韵超绝,摆耳大笑不肯听。
两人诗的意境和审美均差不多,苏轼感叹“自从郑卫乱雅乐,古器残缺世已忘”,苏辙则云“世人嚣嚣好丝竹,撞钟击鼓浪谓荣”;苏轼诗中写了“江空月出人响绝,夜阑更请弹文王”,是写古曲《文王操》,而据苏辙“一朝随师过沧海,留置绝岛不复迎”意,指的是记述昔日伯牙从成连学琴的琴曲《水仙操》,从中可见苏洵的琴乐审美是好尚“微音淡弄”、“古意渺茫”之曲,这与北宋中期复古主义成风的社会好尚,显然是相一致的。
另据苏轼兄弟诗文记载可知,苏洵曾藏有唐代斫琴名家雷氏家族所制古琴,这在当时已是稀世之宝。苏辙曾在《栾城集》记述,其父苏洵平时常弹琴,有段时间因久不复弹,并将雷琴借与他人,后稍将温习,即寻回旧曲一事:
久厌凡桐不复弹,偶然寻绎尚能存。仓庚鸣树思前岁,春水生波满旧痕。泉落空岩虚谷应,佩敲清殿百官寒。终宵窃听不能学,庭树无风月满轩。
苏轼曾在《杂书琴事&mi ddot;家藏雷琴》及《东坡志林》等文中,详细记载了此琴:
余家有琴,其面皆作蛇腹纹,其上池铭云:“开元十年造,雅州灵闗村。其下池铭云:“雷家记八日合”。不晓其“八日合”为何等语也?其岳不容指,而弦不(先+攵),此最琴之妙,而雷琴独然。求其法不可得,乃破其所藏雷琴求之。琴声出于两池间,其背微隆,若薤叶然,声欲出而隘,徘回不去,乃有余韵,此最不传之妙。
唐雷氏琴,自开元至开成间,世有人,然其子孙渐志于利,追世好而失家法,故以最古者为佳,非贵远而贱近也。予家有一琴……庐山处士崔成老弹之,以为绝伦云。
从上文可知,此雷琴通体均有蛇腹断,其龙池中有款,为:“开元十年造,雅州灵朗村”,其下凤沼有款为:“雷家记八日合。”苏轼曾特意对此琴进行过剖腹,由此得知唐代雷氏琴在槽腹制作上的独特之处,在于“琴声出于两池问,其背微隆,若薤叶然,声欲出而隘,徘回不去,乃有余韵,此最不传之妙”。对此,郑珉中认为,从传世雷氏第一代之琴来看,有的是桐面杉底,有的底面皆用杉木,仅于池沼内纳音部分用梧桐木镶贴而成,这样做的纳音,既没有增加琴面的厚度,又使龙池凤沼两个出音孔变得稍稍狭隘,借以延缓共鸣箱中余音的扩散。苏轼在文中用自己的亲眼所见,向后人记录了唐代雷琴在制作上的特点,弥足珍贵。而这个特点从现存故宫所藏“九霄环佩”等唐代雷氏琴上得到了印证,由此可知苏轼所言非虚。
苏轼好友庐山道士崔闲曾弹过此琴,认为其音色绝佳。苏轼曾在西湖月下听玉涧道人崔闲用此琴弹奏,并在诗中写道:“……我有凤鸣枝,背作蛇蚶纹。月明委静照,心清得奇闻。当呼玉涧手,一洗羯鼓昏。请歌南风曲,犹作虞书浑。”
苏洵虽好琴,但无琴文、琴诗、琴论传世。
2.苏轼
苏轼(1037~1101),字子瞻,一名和仲,号东坡居士,四川眉山人。宋仁宗嘉事占二年(1057)与弟苏辙中同榜进士。他一生博学多才,其诗词、文章、书法、绘画俱精,且都有着鲜明的风格和独特的艺术成就,在中国文化史上有产生过巨大影响。与此同时,苏轼也是中国音乐史上一位十分重要的音乐家,尤其是在古琴方面,苏轼有着极深的造诣。他一生给我们留下了蔚为可观的琴诗、琴词、琴文,并在琴乐美学方面也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
苏轼的一生,遭遇了人生的多次起起落落,尤其是元丰二年的“乌台诗案”,使苏轼仿佛经历了一场脱胎换骨的人生洗礼。然而,无论处于怎样的境遇中,古琴——一直是苏轼生命路上一个亲密无间的知己。
苏轼不仅自己喜欢琴,在他所交游的朋友中,也多有好琴者。如欧阳修父子、文同、黄庭坚、陈季常,等等,均善琴。
北宋中后期朝政腐败,党争酷烈。文人士大夫将所遭遇的人生旅途及仕途之风波险恶,以及由此生发的愤恨感慨,系之于诗词,也倾注于古琴。他们借诗词抒发屡遭贬谪、他乡飘零的失意与愁苦,借古琴而获得力求解脱的旷达情怀。
元丰二年(1079),苏轼在徐州任职。正月,同毕仲孙、舒焕、冠昌朝、王适、王通、其子苏迈等八人游江苏桓山,登石室,并使道士戴日祥鼓苏轼所藏雷氏琴。桓山在今江苏徐州铜山县东北,因春秋时宋国的大司马桓魋墓位于此,故名。其问,曾有人问:“鼓琴于墓,礼欤?”苏轼却道:“……余虽鼓琴而歌可也。使魋而有知也,闻余鼓琴而歌知哀乐之不可常、物化之无日也,其愚岂不少瘳乎?”
苏轼一生因同时遭新、旧两派势力的排挤打击,屡遭外放贬谪。绍圣四年(1097),62岁的苏轼仍被贬逐到荒蛮的海南儋州。元符三年(1100),65岁的苏轼被改贬廉州。是年六月二十四日,他与幼子苏过渡海过雷州半岛前往廉州,因大雨陆路阻塞,转而乘船取道合浦到达廉州。直到八月二十九日才离开廉州,从水路北行,去湖南永州任职。他平生“胸中泊然无所芥蒂,接人无贤愚皆得其欢心”。在逗留廉州期间,苏轼与旧友石康县令欧阳晦夫久别重逢,不由得悲欣交集。欧阳晦夫乃欧阳修之子,以琴枕相赠,苏轼写下了《和曹子方咏茅庵横琴图》《欧阳晦夫画茆庵》《晦夫惠琴枕》《谢晦夫惠接(四+离)琴枕》等诗。当时,对苏轼曾有提携之恩的欧阳修已逝世多年,同遭贬逐的元祐党人,也大多登了鬼录。多年的羁宦生活,爱妾朝云和次子苏遁的相继病逝,早已使他告别了“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穿天狼”的豪迈,却多出了几分回归恬静的从容。而阔别多年老友,在渡尽劫波之余相见,自然是感叹万分。此次相见,就连苏轼事先没有想到,就像他为此事而写的诗中所说的“见君合浦如梦寐,挽须握手俱纨澜。”然而这一次相会,也成了两位老友之问最后诀别。翌年,东坡在北归途中卒于常州,享年66岁。至此,这位中国文化史上的最耀眼的巨星黯然陨落,给后世的星空留下了一片永远无法填补的空白……
在生命最后的那段岁月里,他携同幼子著书立说,先后为《五经》《尚书》作注,并编撰了《东坡志林》。在他去世前一年的十月,他依然饶有兴致地在广州观其友王进叔琴画,相与论琴,并写下了《书王进叔所蓄琴》。文中有云:
知琴者以谓前一指后一纸为妙,以蛇跗文为古,进叔所蓄琴,前几不容指,而后劣容纸,然终无杂声,可谓妙矣,蛇跗文已渐出,后日当益增,但吾辈及见其斑斑焉,则亦可谓难老者也。
他用一个中国文人最传统的方式为自己的人生画下了最后一个句号,用具体的行动诠释着中国传统文人的风骨。他的豪迈、他的清旷、他的通达、他的正直,他对惨淡人生从容淡定的胸襟与气度,都令人神驰不已!
3.苏辙
苏辙(1039~1112),字子由,一字同叔,晚号颍滨遗老,仁宗嘉祐二年(1057)与其兄苏轼同登进士科。神宗朝,为制置三司条例司属官。因反对王安石变法,出为河南推官。哲宗时,召为秘书省校书郎。元祐元年为右司谏,历官御史中丞、尚书右丞、门下侍郎因事忤哲宗及元丰诸臣,出知汝州、再谪雷州安置,移循州。徽宗立,徙永州、岳州复太中大夫,又降居许州,致仕。卒,谥文定。孝宗淳熙中,追谥文定。有《诗传》《春秋传》《栾城集》等,并行于世。
苏辙生平学问深受其父兄影响,以儒学为主,最倾慕孟子而又遍观百家。在古琴方面,也深受其父兄影响。从苏轼《次韵子由弹琴》诗所记,可知苏辙能琴:
琴上遗声久不弹,琴中古义本长存。苦心欲记常迷旧,信指如归自着痕。应有仙人依树听,空教瘦鹤舞风鶱。谁知千里溪堂夜,时引惊猿撼竹轩。
从苏辙的诗文来看在,除了前面提及所写《舟中听琴》《大人久废弹琴比借人雷琴以记旧曲十得三四率尔拜呈》二诗是记写其父苏洵琴事以外,苏辙还有十余首诗歌,皆提到古琴。如《次韵子瞻题张公诗卷后》曰:
世俗甘枉尺,所愿求直寻。不知一律讹,大乐无完音。见利心自摇,虑害安得深。至人不妄言,淡如朱丝琴。悲伤感旧俗,不类骚人淫。又非避世翁,闵嘿遽阳痦。嘐嘐晨鸡鸣,岂问睛与阴。世人积寸木,坐使高楼岑。晚岁卧草庐,谁听梁甫吟。它年楚倚相,傥能记愔愔。
又如《次韵答张耒》写道:
……浮木寄流水,行止非所期。何须自为计,水当为我移。外物不可必,惟此方寸心。心中有乐事,手付瑟与琴。夜吟感秋诗,惜此芳物零。幽人亦多思,起坐再三听。白驹在空林,瓶罄有耻罍。尽我一杯酒,愁思如云颓。
类似苏辙提及弹琴、咏琴之事的诗文还有很多。如:“听琴峰下寺,弄石水中洲”,“梧桐生两涯,萧萧自成林。孙枝复生孙,已中瑟与琴”,“迟子北归来见我,携琴委曲记深幽”,“长官不用求琴谱,但听风吹作弄声”,“听琴峰下寺,弄石水中洲”,“琴疏不办弹新曲,学废谁令致束修。惭愧邑人怜病懒,共成清净劝迟留”,等等。
然苏辙虽善琴,但在琴学方面影响,与其兄苏轼显然不可同日而语。
4.文同
文同(1018~1079),字与可,号笑笑居士、笑笑先生,人称石室先生。其远祖乃西汉蜀守文翁,后移居梓州梓潼郡永泰(今四川绵阳盐亭)。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以第五名登进士第。迁太常博士、集贤校理,曾任邛州、陵州、洋州等地的知州。元丰初年(1078)知浙江湖州,元丰二年正月,至陈州(今河南淮阳),忽留不行,沐浴衣冠,正坐而卒,年六十二。人称“文湖州”。史载文同方口秀眉,以学名世,操韵高洁,善诗、文、篆、隶、行、草、飞白,深为文彦博、司马光等人赞许。范百禄《文公墓志铭》载,文同“平生所为文五十卷”,至宋徽宗崇宁、宣和问,已有散佚,后经文同曾孙整理其遗集,编为“家集”四十卷。今存《丹渊集》四十卷。
文同善琴,一生退避党争,为官清廉,勤于政务,深为时人推重。其政事之余,便“斋居一室,书史图画,罗列左右,弹琴著书,寒暑不废”。他在诗中多处描写了这种弹琴赋诗的闲适生活:
层岩敞户外,浅濑流窗前。邀客上素琴,留僧酌寒泉。
何当俯清渭,解带濯尘块。掉手入岩谷,琴樽乐幽旷。
琴轩冰沼净,书阁火炉深。默坐自有得,闲行谁可寻。
又如《静中吟》:
客去复掩户,高松下清阴。微风动其间,对语双珍禽。幽人独凭几,听此古意深。起来南窗下,被以朱弦琴。弹之代佳话,俚耳谁知音。
又如《推琴》:
点点新萍帖水,蒙蒙乱絮萦风。尽日推琴默坐,有人池上亭中。
正因如此,司马光称文同“襟韵潇洒,如晴云秋月,尘埃不到,光心服者非特词翰而已”。
文同与苏轼是表兄弟,更是至友,二人交情颇深。苏轼在《书文与可墨竹并叙》中敬称其有“四绝”:“诗一,楚辞二,草书三,画四。”范百禄《文公墓志铭》亦载:
公博学,虽星经、地理、方药、音律靡不究,古篆行草皆能精之。好水石松竹,每佳赏幽趣,乐而忘返,发于逸思,形于笔妙。摹写四物,颇臻其极,士大大多宝之。教。文同在指点苏轼画竹时说:“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此即后世“胸有成竹”的由来。而在竹阁之中,面对疏疏高竹,满室琴书,这种闲旷清逸的生活,正是文同所心向往之的。如其《竹阁》一诗所述:
回庑抱曾阁,萧然深且虚。画栏凭曲曲,高竹爱疏疏。尘滓外不到,衣襟清有余。每来聊自适,幽意满琴书。
文同家中藏有古琴,苏轼为此题铭日:
攫之幽然,如水赴谷。醳之萧然,如叶脱木。按之噫然,应指而长言者似君;置之枵然,遗形而不言者似仆。
苏轼曾在文中解释,因文同好作楚词,故有“长言似君”之句,“醳”、“释”同。因邹忌论琴云:“攫之深,酵之愉。”故此处均在言其指法之妙。从中,亦可见文同是一个精于古琴的文人。
琴曲《水仙操》,取材于伯牙学琴的故事。相传,伯牙学琴于成连先生,三年不成。成连说:“我师方子春在东海中,能移人情。”于是,伯牙与成连俱至海上,然成连刺船而去,旬时不返。伯牙延望无人,但闻海水汹涌,林岫杳冥,萃鸟啁啾。悄然而悲日:“先生移我情哉!”援琴乃作水仙之曲。——文同对此曲中的杳渺之趣、清逸之韵,心有戚戚,作《水仙操》诗:
嗟哉先生去何所兮,杳不可寻。舍我于此使形影之外兮,唯莽苍之山林。仰圆峤之峨峨兮,俯大壑之沉沉。长波澒涌以荡潏兮,群鸟翻翻而悲吟。寂扰扰之烦虑兮,纳冥冥之至音。先生将一我之正性兮,何设意之此深。我已穷神而造妙兮,达真指于素琴。先生盍还此兮,度明明乎我心。
文同虽身居庙堂之上,但向往的却是“不复人城市,乱山围一村;云霞供几席,水石佐琴樽”、“携琴秀野弹流水,设席芳洲咏落霞”的生活。在他平日的交往中,有不少亦为隐士、僧侣,且精于古琴,绘事。有一次,他听天台处士弹琴,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处士得琴要,谁师师自然。为言秋思好,因听夜声圆。耳出淫哇外,心摇寂寞前。广陵君且止,不欲慢商弦。
文同的好友居云也是个隐而不仕的文人。居云虽饱读诗书,却结茅层峦,幽隐于林泉之下。居云藏有一琴,名“古溜”,筑一室,名“栖枝”。他善弹《履霜操》,文同与常其在山水之中,弹琴同调:
峨峨仙鸾山[DyL w. Net专业提供写作医学论文的服务,欢迎光临Www. ],杳杳山上阁。道傍问耕者,居云之所作。居云倜傥士,缰锁不可缚。读书三十年,议论写不涸。纵横入众艺,深晓不止略。自笑与世疏,回首念岩壑。安排事幽隐,终老期此托。结茅层峦巅,退比篱下雀。栖枝榜其号,意岂羡鹏鹗。时兹入岑绝,寄愤满寥廓。江风拂危栏,涧月满疏箔。独横古溜琴,远意追淡泊。萧萧履霜操,隐隐天外落。飘扬杂仙籁,泛响度林薄。其谁共高兴,唯此猿与鹤。愿言解尘缨,一赴方外约。
元丰二年(1079)正月二十日,文同逝,苏轼痛失挚友,以至于“夜不眠而坐喟。梦相从而惊觉”,“气噎悒而填胸,泪疾下而淋衣”,他写文致祭文同之灵:“与可能复饮此酒也夫?能复赋诗以自乐,鼓琴以自侑也夫?”同年七月七日,苏轼在湖州曝书画,见文同昔日所绘墨竹,不觉“废卷而哭失声”,其亲厚无间至如此也!
现存文献中,有一篇《文与可论琴》,传为文同所撰,实则为南宋文人姜白石侧商调琴曲《古怨》,当为后人所误。
5.陈慥
陈糙,字季常,生卒年不详,北宋眉州(今四川青神)人。隐于岐亭(属湖北麻城),自号龙邱居士,庵居蔬食,徒步往来山中,不与世相闻。因人见所戴之帽,形似方屋高耸,故又曰“方山子”。
陈糙是苏轼至友,苏陈两家原是数代世交,陈糙系陈希亮第四子。陈希亮为官清正,严而不残。苏轼十分敬佩陈希亮的为人,写有《陈公弼传》。陈糙常与苏轼论兵及古今成败,喜好宾客,蓄纳声妓。北宋元丰二年(1079),苏轼贬黄州后,屡至岐亭探望陈糙,人始知其名。
陈糙是当时著名的隐士,因惧内而称,人们称他是“季常癖”,也是缘于苏轼“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师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句而得之。季常信佛,饱参禅学。苏轼曾称他“河北有田,岁得帛千匹,亦足以富乐,皆弃不取,独来穷山中”,可谓真高士之遗风!
陈糙善琴,苏轼的《杂书琴事》和《杂书琴曲》12首,即是写给陈糙的。元丰四年(1081)6月23日,陈糙从岐亭去看望苏轼,其问,携带精笔佳纸妙墨,让苏轼书法。其时,有来客中有善琴的人,请用苏轼所藏琴弹奏,故苏轼写下了《杂书琴事》,“所书皆琴事”。
琴曲有《瑶池燕》,因其词不甚佳,其声亦怨咽,故苏轼改其词作《闺怨》,云:
飞花成阵春心困。寸寸别肠,多少愁闷。无人问。偷啼自揾残妆粉。抱瑶琴,寻出新韵。玉纤趁。南风未解幽愠。低云鬓。眉峰敛,晕娇和恨。
因此曲奇妙,陈季常“勿妄以舆人”。
6.魏了翁
魏了翁(1178~1237),字华父,号鹤山,四川邛州蒲江人。庆元五年(1199)进士,授签书剑南西川节度判官厅公事。开禧元年(1205),除秘书省正字。次年,迁校书郎,出知嘉定府,以养亲归里,筑室白鹤山下,授徒讲学。嘉定初,知汉州。历知眉州、泸州、潼川府。理宗初,被劾欺世盗名,谪居靖州、湖湘、江浙之士多从之学。绍定四年(1231)复职。五年,进宝章阁待制,为潼川路安抚使、知泸州。史弥远卒,召为权礼部尚书兼直学士院。端平二年(1235),同签书枢密院事、督视京湖军马兼江淮督府。官终知福州、福建安抚使。嘉熙元年卒,年60,谥文靖。有《鹤山全集》109卷行世。
魏了翁是南宋中后期著名的理学家,穷经学古,与真德秀齐名,也是真德秀的至友。两人均曾私淑朱熹,得其真传,并常在一起切磋学问。黄宗羲曾在《西山真氏学案》中说:“从来西山、鹤山并称,如鸟之双翼,车之双轮,不独举也。”魏了翁善诗能琴,他在诗中写道:“醉头新酒空似清,墙根新荠花如骄。便思倾罍芼鲜鲫,不妄为取琴徽调。”善于斲琴的道士刘发云携琴前去拜访魏了翁,他专门给刘道士写了一首诗:
刘师携琴来,自言有术驱雷霆。闻之冁然笑,人心未动谁为声。阳居阴位阳行逆,日循阳度日数赢。必尝凝聚乃奋击,不有降施谁升腾。刘师携琴来,为我鼓,一再行。若知雷霆起处起,便知音是人心生。
对善诗能琴的萧守中道士,真德秀为他属文题诗,魏了翁亦颇为敬佩,写有《题陈肤仲真希元诗卷赠萧道士》诗三首:
手撇飞鸢上五溪,两牛腰大送行诗。犹嫌言语无多子,古锦奚囊长自随。
吾庐几研半生尘,朋友相邀问保邻。旅进群咻浑易事,邻家老子是何人。
是间正位至虚灵,都把精神逐外明。劝子抱琴归旧隐,乱云深处认真情。
真德秀与魏了翁,两人同年生,同年举进士,宝庆元年又同时遭贬,后又同时复出,经历基本相似。且两人同为理学家,学问相近,在朝也是直言敢谏,惺惺相惜,互为声援,且同样的善诗好琴。故魏了翁在真德秀的神道碑上写道:“吾与子生同志,死当同传。……志同气合,则海内寡二。”可谓至言!难怪黄宗羲说道,西山之志鹤山,就如同司马光和范仲淹,“后世亦无敢优劣之者!”
两宋蜀地文人众多,著述丰富。许肇鼎《宋代蜀人著作存佚录》共著录文人1020余人,各类著作凡2530多部。事实上,蜀地文人远不止此数,在《全宋诗》《全宋文》《全宋词》中有著述存留的,其数量要大的多。这其中,善琴的文人也有不少。他们不仅弹琴、听琴、赏琴、鉴琴,并为后人留下了丰厚的琴学著述及不可胜数的琴诗、琴文、琴词及各种琴学记载,对于研究宋代的琴学发展,具有重要的价值。
当然,数量统计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在两宋时期的文化发展中,蜀地文人群以其独特的艺术传统,在诗、书、琴、画各个领域,均卓有建树,而“三苏”是为其中的杰出代表。文同、陈糙等在当时也有一定的影响。至南宋时期,虽然整体的文化成就远不如北宋,这时期的蜀地,虽没有出现像苏轼这样的一代大家,但如郭印、冯时行、李石等文人也继苏氏遗风,擅琴能诗,无愧为一时名家。即使在浓郁的理学氛围中,如魏了翁等,也抱道含章,以琴修身理性,返其天真。这种风气一直持续到南宋灭亡。人元的南宋遗民如家铉翁、牟献等,均是善琴爱琴的文人。因限于篇幅,不一一细述。
三、宋代蜀地琴僧考
可以说,特定的社会历史原因不仅决定着琴僧的形成,同时也决定着琴僧形成的地域性。 考查中国古代的琴僧,主要活跃于长江以南地区。两宋时期的琴僧,主要分布于江浙、福建一带。《宋会要辑稿》称“平诸国后,籍数弥广,江、浙、福建尤多。”究其原因,显然与宋代这一地区佛教兴盛、寺院林立有关。《宋会要辑稿·道释一》录有宋真宗天禧五年(1021)僧尼数量,其中的川峡四路,即今名“四川”的源头,包括益州路、梓州路、利州路、夔州路四路。其僧尼总数为56221人,仅次于两浙(82618人)、福建(71080人),位列第三。虽然其统计数字不一定准确,但从中仍可见大概。
在笔者所著《宋代古琴音乐研究》一书中,曾依据《全宋诗》《全宋词》《全宋文》所引写过与古琴相关的诗文的僧人,及地方志、文人笔记、佛教典籍等资料记载的琴僧,录宋代琴僧的籍贯及所属寺院表,以下为其中两宋时期川籍琴僧的大体情况:
两宋时期,禅宗兴盛。《宋代古琴音乐研究》一书共录琴僧78人,其中以两浙尤多,其中浙西有38人,占近一半。浙东的天台、四明也有不少,为16人。其中属川籍的琴人共11人,现择其中有代表性的川籍琴僧分述如下:
1.释惟凤
释惟凤,号持正,青城(今四川灌县)人,是宋初“九僧”之一。九僧主要活动于太宗至真宗朝,大体出生于赵宋开国(960年)前后。“九僧”诗在北宋得到司马光、欧阳修、黄庭坚等人的赞扬,在当时有着一定的影响。“九僧”参禅学诗,具有较高的文化修养。从他们传世的诗作来看,“九僧”中有几个是善琴的。《全宋诗》收录的“九僧”诗作中,写有与古琴相关诗作的有释文兆、释行肇,释简长、释惟凤、释惠崇5人。
《全宋诗》中录释惟凤诗共15首,其诗里也有多处提到琴。如《送陈豸处士》云:“草长开路微,离思更依依。家远知琴在,时清买剑归。”又如《留题河中柴给事望云亭》云:“棋窗寒日短,琴幌夜灯幽。青琐无归梦,期僧话沃洲。”可见,释惟凤也是会琴的。
九僧中的释怀古,是四川峨眉人。释希昼,剑南人,其诗备受人称道,希昼与惠崇、怀古、惟凤、智圆等人均有诗歌酬唱。但是否弹琴,因无史料佐证,不详。
2.释重显
释重显(980~1052),俗姓李,字隐之,号长松长老,法号明觉大师,宋初遂州(今四川遂宁市)人。自幼聪慧过人,下笔敏速,读书知要,常有惊人之语。重显家世豪富,世传儒业,然他志怀丘壑之意。少年时即离俗人道,初司经律。宋真宗咸平五年(1002),在成都普安寺出家,时年22岁。重显在蜀时以释仁铣为师,落发受具,横经讲席,究理穷玄,诘问锋驰,机辩无敌。其后,重显出蜀南游,浮沉荆渚问,游学各地。至复州(今湖北天门)北塔,重显向云门宗法嗣智门光祚禅师参学。光祚也是蜀人,为著名禅师,见重显聪明好学,甚为惊喜。重显在光祚门下五年,尽得其道。
宋真宗天禧初年,重显在池州(今安徽贵池)景德寺与池州知州曾会相逢。曾会与重显同为四川遂宁人,幼时同舍,相与厚善。其后经曾会以书荐显,重显至杭州灵隐寺,滞留三年。宋仁宗天圣初年,曾会出任明州(今浙江宁波)知府,迎重显至明州雪窦山(今浙江奉化)资圣寺,任住持。其后重显长期住持雪窦山,弘扬禅法,故又称“雪窦重显”、“雪窦”。
雪窦重显是禅宗云门派开创人物文偃的第三代弟子,历来被视为云门宗的高僧,宋代另一名著名禅师慧洪觉范(1071~1128)誉其为“云门中兴”。他作有颂古一百则,不仅是禅僧的必读书,且受到士大夫的欢迎,雪窦把颂古之风推向了高峰。雪窦是个儒士化很深的禅僧,善琴,且常与琴僧交游。其《赠琴僧》诗曰:
太古清音发指端,月当松顶夜堂寒。悲风流水多呜咽,不听希声不用弹。
3.释宝昙
释宝昙(1129~1197),字少云,俗姓许,嘉定龙游(今四川乐山)人。幼年即习五经章句。但因自少体弱多病,父母许以出家,“遂投本郡德山院僧某为师”,宝昙称其师“贤而能教其徒”。五年后依成都昭觉彻庵、白水六庵。其后出蜀,从大慧于育王径山,又从东林卍庵、蒋山应庵,辛苦艰难,始毕平生之愿。之后住四明(今浙江宁波)仗锡山。后因归蜀葬亲,住无为禅寺。复至四明,宁宗庆元三年示寂,年六十九。释宝昙善诗文,为诗慕苏轼、黄庭坚,自称“忧患一世问,游戏翰墨海”。宝昙著有《大光明藏》三卷,《橘洲文集》十卷传世。南宋释昙观跋曰:
橘洲诗文高妙简古,有作者之风。予少年诵之,实深致慕,自是片言只字,率访寻之,久而成编,不敢自躅,敬命工锓版,以广其传。
宝昙善琴,他认为“琵琶琴瑟,必资妙指,乃发至音”。从《橘洲文集》所遗诗文来看,有十余首提到古琴。如《弹琴》日:
一鼓熏风至自南,再行新月堕瑶簪。高山流水人犹在,笛弄梅花莫再三。
又如:
弹指声中见弥勒,鼓琴安用识昭文。青山步障五百里,犹有赠行南北云。
南宋文人楼钥精于琴,与宝昙多有酬唱。楼钥生日,宝昙赋诗日:
古今成败几头绪,酒浇不下仍横咽。援琴一鼓天地静,万象起舞加清圆……
宝昙另有诗《送楼尚书》,亦是给楼钥的,其中也提到古琴:
人言夫子身九尺,我谓椽笔聊相当。斯文岂不妙一世,如御琴瑟思更张……
除了楼钥,宝昙和南宋宰相史浩及其子史弥远均有较深的情谊。史浩(1106~1194),自号真隐居士,鄞县(今浙江宁波)人,南宋时召为侍读学士,后为右丞相,封魏国公。史浩仁义忠厚,学贯经史,精通音乐,好琴。其文集《大曲》二卷,详载宋时乐舞之状。其诗词文辞畅达,表现一种恬淡雍容、安乐闲逸之趣。朝政之余,爱弹琴赋诗,观书听琴。如其诗中所记:“静院朝回静鼓琴,浴沂新咏问清音;燕闲未省忘稽古,始信贤王宝寸阴”;“客至石坛无俗物,横琴数曲酒一壶”;“梅坞春长在,柴门夜不扃。援琴谁写景,思得与君听”;“泉声韵瑟琴,一洗筝笛耳。皇云万几暇,观书每来此”……史浩对宝昙深相敬爱,曾筑橘洲使宝昙居之,宝昙因此而自号橘洲老人。宝昙也在多首诗中,和史浩琴乐相酬,如《病余用前韵呈魏公》曰:
蓬莱 仙人双鬓霜,有蔬一豆酒一觞。长歌劝客声激昂,车如流水门如航。几生道德为腥香,今年入谢朝明光。归心有如三宿桑,抱琴一笑江中央。日余此琴吾翕张,越山入手修眉苍。不容散花来后堂,毗耶室空唯一床。谁家金钗十二行,春风环佩鸣缪琅。斯须吐握曾未遑,自谓山稳舟深藏……
史氏家族是南宋四明地区的名门望族。史浩、史弥远、史嵩之,祖孙三代为相,故有“一门三宰相,四世两封王”之称。宝昙与史浩之子史弥远也有较多来往。史弥远(1164~1233),字同叔,曾为皇子赵峨之师。任礼部侍郎时与杨皇后等密谋,槌杀韩侂胄,升任右丞相兼枢密使,独相宋宁宗十七年。史弥远也善琴。宝昙在《送史同叔通判过雷川》中写道:“匣琴书卷先行李,虹星车旆委后尘。屈指归来须及早,满城桃李正芳新。”
宝昙有一斋,名日“清荫堂”,深有数室,但广仅一室,其四周皆植修竹,宝昙于室内“陈几研,列琴书,客至清谈,客云则书为友与”,俨然一士夫君子的生活。
4.释居简
释居简(1164~1246),字敬叟,号北硐,潼川(今四川三台)人。俗姓龙。出生于一个世代习儒的书香之家。自幼对佛学便有着浓厚的兴趣,大约20岁左右在潼川的广福院圆澄得度,后游历各地寺院,求学于诸高僧、名僧。大约在1205年左右,居简住台州般若院之报恩寺。后居杭州飞来峰北硐十年。有《北硐文集》十卷、《北硐诗集》九卷等传世。
作为一个文人化的禅僧,释居简很少有僧衲之清寒之气,且有着传统文人的修养与爱好。听琴对弈、焚香煮茗、吟诗题画、谈禅论道,便是他生活中的重要内容。在居简留存至今的诗歌中,有多首写到古琴。如《听绍上人琴》《赠悟上人》等。他在诗中写了僧寺之中禅僧问弹琴同调的生活和感受,其中又隐含了对于尘世之问现实生活深深的厌倦之意。
从居简的琴诗来看,他应当是个对古琴很内行的僧人。从下面这首《破琴行》中可见一斑:
轸折徽残弦索乱,贴壁缘空暗尘满。历声爆得黑髹皴,蛇腹庚庚成百断。爨痕孰辨赝与真,古已往矣思古人。木虽就槁声不槁,老龙弗吟谁解听。得时郑卫嘈杂鸣,泯默韶頀瘖咸英。南风不竞愠若酲,林林俚耳安知此。寰天满地浮俗子,还我知音子钟子。
诗写琴轸已折,琴徽不全,琴弦散乱,断纹历历,琴漆皴杂,然而,爨痕仍在,孰辨真假。此诗借古琴,表达居简直面现实,对于当时人心不古的不满和知音难觅的无奈。
择幽栖居是历代僧侣的共同爱好。弹琴参禅,目送归鸿,也是很多文人心向往之的一种境界,居简也同样。虽为蜀人,但居简后半生的时间,主要是在杭州度过的。大约1215年,居简在杭州飞来峰北硐自扫一室,名之“瀣室”,自号“北磵”,此后隐居于此长达十年之久。从居简的笔下,我们能感受他清幽宁静,在山水之间怡然自得的野逸之趣:“月下悠然洞杳微,弗谐琴筑与埙篪”,“篱落西风晚,琴书白昼迟;千年续遗响,侧枕答凉飔”,“夕霭联晨霏,凉入熏风琴。扣弦借清商,千里秋沉沉”……
居简一生交往的文人士大夫很多,其中有不少都善琴,如真德秀、楼钥、魏了翁、叶适、陆游等。他们对居简的文章、学问、人品无不赞赏有加。而居简以其渊博的学识、高洁的人品和深厚的禅学修养,亦在禅林儒苑显示其影响!
纵观以上琴僧,均为蜀籍,少时在蜀出家,但一生的主要活动区域还是在江浙一带,尤其是以杭州、宁波一带为主。而在这些善琴的僧人中,又以禅僧为主。他们是文人化程度很高的禅僧,不仅会弹琴,且多为禅宗史上的著名高僧,在佛学方面有着很深的造谐,其诗文也冠绝一时,为当时及后世文人士大夫所称颂。
总之,两宋蜀地文人及僧人善琴者很多,本文所举,只是其中一小部分,限于篇幅,这里无法一一罗列。而宋代蜀地琴学发达,是整个两宋时期琴学繁荣的一部分。宋代重文抑武的基本国策和文人主政局面的形成,造就了具有独特风格的宋型文化。宽松的社会环境,为宋代文人营造了一个良好的心境,使他们能以闲淡平和之心去坦然面对世问百事,精心经营着一片安顿闲情逸致的精神家园。他们以一种非功利的审美方式阐释着生命的价值和生存的意义,并促进生活成为真正的人生艺术,从而启迪人们去追寻和探讨生命的终极价值。他们“不以外物移其好”的人生态度,亦使弹琴、听琴、咏琴、赏琴成为宋代文人诗意栖居的重要方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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